二十四、離卻語言
風穴和尚因僧問:“語默涉離微,如何通不犯?”穴云:“長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
無門曰:風穴機如掣電,得路便行。爭奈坐前人舌頭不斷?若向者里見得親切,自有出身之路。且離卻語言三昧,道將一句來。
頌曰:
不露風骨句,未語先分付,
進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
一
有僧人問風穴延沼禪師:“無論是開口說話還是保持沉默,都會涉及‘離’(脫離現象)與‘微’(隱微難測)的兩端,怎樣才能既不偏離真理,又不陷入執著?”風穴回答:“我常常想起江南三月的景象——鷓鴣鳥在百花盛放的芬芳中啼鳴。”
無門慧開對此評論道:風穴的禪機迅捷如閃電,抓住契機便直接行動。可惜他仍借用了古人的詩句,未能徹底斬斷語言束縛。如果能在此處真切領悟,自然能找到超脫之路。現在請拋開語言的玄妙,直接道出一句你的體悟!
頌曰:真正的禪意不顯鋒芒(未開口前已全然呈現),若執著于言語追問(像口中喃喃不休的求道者),只會暴露你的茫然失措 。
二
風穴延沼禪師(896-973),俗姓劉,浙江余杭人,臨濟宗第四代祖師,是唐末五代禪宗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
延沼早年習儒,科舉落第后于杭州開元寺出家,初學天臺止觀,后游歷參訪越州鏡清、襄州華嚴等禪師,但始終未契心要 。在襄州華嚴院,他結識臨濟三傳弟子守廓侍者,受其啟發領悟臨濟宗"三玄三要"之旨 。后依止南院慧颙禪師六年,于"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的機鋒下徹悟 。931年駐錫汝州風穴寺,復興古剎,得周太祖賜"廣慧禪寺"匾額,法席鼎盛二十余載,世稱"風穴古佛" 。
其開悟過程充滿戲劇性禪機:初見南院時,慧颙以"入門須辨主"勘驗,延沼對左膝拍喝、右膝拍喝,當被追問"右邊一拍作么生"時,斷然答"瞎",展現截斷思慮的凌厲 。更深層的頓悟發生在師徒論棒法時,南院示現"棒下無生忍"之威猛,延沼于棒喝交馳中體證"全體大用",徹底打破凡圣分別 。此公案成為臨濟禪"啐啄同時"的典范,體現師徒間電光石火的機用契合。
機鋒承臨濟"全機大用"精神,常以矛盾語截斷妄念,如"嘶風木馬緣無絆,背角泥牛痛下鞭" ,用超邏輯意象直指本性。
強調"凡語不滯凡情即墮圣解",主張"楔出楔"式教學,以言語破言語執著 。著名"一塵"公案中,通過"立與不立"的辯證,揭示真俗二諦圓融無礙 。
既有"三玄三要"的體系化闡釋,又善用詩偈接引,如"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以意境啟悟超越概念 。
作為臨濟宗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延沼門下弟子首山省念開衍出黃龍、楊岐兩大支派,使臨濟宗發展為"一花開五葉"中最昌盛的一脈 。其語錄中"要使天下人開眼,莫教瞎卻阇黎眼"的悲愿 ,成為后世禪者接引學人的精神指南。宋初臨濟宗風席卷天下,實肇基于延沼在風穴寺二十余年的弘化 。
延沼禪師以"道在乘時須濟物"的入世情懷 ,將臨濟禪從"虎驟龍奔"的剛猛轉化為剛柔并濟的圓融,為禪宗中國化奠定重要基礎。其禪法既保持"殺人刀"的峻烈機鋒,又發展出"活人劍"的詩意接引,深刻影響了宋代禪林風貌。
三
僧人問:“語默涉離微,如何通不犯?”
言語與沉默都涉及“離”(超越二元對立)與“微”(精微義理),如何既不陷入偏執又能通達實相?
此問直指禪宗核心矛盾——語言是悟道工具也是障礙。僧人試圖用邏輯框架捕捉“不二法門”,卻陷入概念陷阱 。
“離”指向超越對立的空性,“微”暗含現象界的精妙運作。以二元思維切割實相,恰如以網捕風 。
提問本身即是對“通不犯”的執著,需以“楔出楔”破除語言慣性 。
風穴答:“長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
以“追憶江南三月的鷓鴣啼鳴與百花芬芳”作答。以自然意象截斷思辨,直指“當下現成”。春景的生機與和諧,隱喻法性如如不動卻隨緣顯化 。
鷓鴣啼(動)與百花香(靜)本是一體,暗示“語默”本無對立,執著方成障礙。如四季更替般自然,不假造作即是“通不犯” 。
僧人問“語默涉離微”,原是畫地為牢。執著于“離”與“微”的刀鋒,恰似文人臨帖總想辨出顏筋柳骨,卻忘了墨色洇染宣紙時,本無筋骨可尋 。風穴一句“鷓鴣啼處百花香”,如張大千潑墨山水的筆意——云煙漫卷處,青綠與赭石在絹帛上自行吞吐,何需計較皴法疏密?
那三月江南,桃紅李白爭艷時,鷓鴣偏在無人處啼鳴。聲與色本是一體,卻總被世人分作兩截。禪者的舌頭,原該是春溪里的落花,隨水流轉而不著一痕 。
無門評:“風穴機如掣電,得路便行。爭奈坐前人舌頭不斷?”
風穴禪機如閃電般迅捷,但未能斬斷僧人語言執著。
“掣電”之喻:體現臨濟宗“全機大用”風格,以意象直指心性,如電光石火不容擬議 。僧人若仍糾纏于“如何通不犯”,則如犬逐塊,反失本心 。無門反問實為“大死一番”的逼拶——離卻語言三昧后,如何體認“不涉離微”的本來面目?
文字如鏡,照見的是觀者的執念。童子模仿俱胝一指,斷指后方知“痛”才是真佛性 。禪者的語言,該是寺院檐角的銅鈴,風動時自響,風止時默然成偈 。
俱胝一指能分華山,只因他參透了巨靈神的掌紋——劈山的手勢與拈花的手勢,原是同一個月亮投在千江的影子 。江南三月的禪機,不在鷓鴣啼、不在百花香,而在你放下此問轉身時,衣襟上沾著的那片海棠瓣。
頌曰:“不露風骨句,未語先分付;進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
“不露風骨句”,真如法性無形無相,不可言詮。正如《金剛經》云“說法者無法可說” 。
“未語先分付”,未開口前,實相已全然呈現。如鏡照物,不待言說而顯 。“進步口喃喃”,執著追問者陷入語言迷宮,如蠶自縛 。“知君大罔措”,暴露求道者的根本困惑——以思維求實相,恰似以手捉虛空 。
風穴借詩境示現“不二”,正如《心經》“色不異空”以名相破名相 。無門指出“離卻語言三昧”的終極悖論——離言者仍需借言離言,如渡河需筏,到岸舍筏 。風穴以詩答問,暗合臨濟“四喝”中的“探竿影草”——以意象誘敵深入,待其觸機自悟 。風穴用春風化雨,臨濟施霹靂手段,皆指向同一心性 。
“未語先分付”可類比《中庸》“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暗示超越言詮的未發之境 。“進步口喃喃”則如孔子“予欲無言”,子貢嘆“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真諦在默契,非言辭可傳 。
真如法性本無“通”與“犯”的對立,執著“不犯”已成大犯 。風穴以“鷓鴣百花”示現“言語道斷”的當下,正如龐居士“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饑來吃飯困來眠,即是無上菩提 。
禪者若能于此“轉身踏破虛空”,則語默動靜無非三昧,百花香中鷓鴣啼,盡是祖師西來意。
四
“學問惟在氣象”,真正的禪者從不避諱文字,就像蘇軾寫《寒食帖》,墨跡枯潤相生處,早把“烏臺詩案”的劫火化作了筆底云煙 。當我們懂得“口喃喃”原是大罔措,“百花香”自成轉身句,方知風穴當年那一句,原是替千年后的我們,預存了踏碎虛空的草鞋錢。
風穴以“鷓鴣啼處百花香”回應“語默涉離微”之問,與“翠竹黃花”公案共享同一禪機內核——現象即法身。牛頭宗主張“草木合道,無情有性” ,恰如江南春色中鷓鴣啼鳴與百花芬芳本自圓滿,無需強分語默(言語與沉默)、離微(超越與精微)。慧忠國師曾以《華嚴經》“佛身充滿法界”證翠竹即法身 ,此與風穴借自然意象示現“不二法門”異曲同工。二者皆指向即事而真的禪觀:黃花非般若外另有般若,鷓鴣啼處本自具足菩提。
有靜坐禪,也有山水禪,有靜中禪,也有動中禪,有看話禪,也有默照禪,語默涉離微,不二中超拔。
大鵬一日同風起,
扶搖直上九萬里。
致廣大處盡精微,
鷓鴣啼處百花飛。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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