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夜,紅星餐館的吊扇在頭頂嗡嗡作響,攪動著悶熱的空氣。黃亞威坐在我對面,襯衫領口敞開,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十八年了,他的眼角爬上了皺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老周,咱們終于又坐在一起了。"他舉起酒杯,玻璃杯壁上的水珠滑落到油膩的桌面上。
我端起酒杯與他相碰,冰涼的啤酒滑入喉嚨。餐館里人聲嘈雜,跑堂的伙計端著盤子穿梭其間。黃亞威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推到我面前:"這是小雨的入學材料,你認識教育局的人,幫幫忙。"
我打開紙袋,指尖觸到一張照片。抽出來一看,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扎著馬尾辮,穿著藍白校服站在梧桐樹下微笑。我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那雙眼睛,那個笑容,與記憶中的蘇梅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你女兒?"我的聲音發緊。
黃亞威點點頭,又給我倒酒:"是啊,今年高中畢業,想考師范。"他的語氣驕傲,眼神卻閃爍了一下。
我盯著照片出神。
1970年春天,我和黃亞威同時報名參軍,他因沙眼體檢沒過,而我進了偵察連。新兵連第一次實彈射擊,我五發子彈全中靶心,連師長都驚動了。
"還記得蘇梅嗎?"黃亞威突然問道。
我的心臟猛地收縮。蘇梅,這個名字十多年沒人提起了。入伍那年,她站在村口槐樹下,穿著淡藍連衣裙,塞給我一封信說等我提干回來就嫁給我。
后來我提干了,她卻為救落水兒童走了。
"記得。"我放下照片,酒一飲而盡,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苦澀,“怎么會不記得?”
黃亞威看著我右眼的傷疤:"南疆那場仗……傷還會疼嗎?"
我摸了摸右眼。1972年南疆戰役,我作為偵察兵深入敵后,撤退時遭遇伏擊。為掩護戰友,我被迫擊炮炸傷,失去右眼和部分聽力。
"陰雨天會疼。"我輕描淡寫地說。
燈光忽明忽暗,照在黃亞威復雜的表情上。"老周,其實小雨她……"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餐館老板喊黃亞威接電話。他匆匆起身:"家里有急事,先走了。材料拜托你。"
臨走前他回頭看我,眼神難以解讀:"有些事……改天告訴你。"
我獨自面對照片和半瓶啤酒。
思緒飄回1973年冬天,我剛從醫院出來,帶著傷殘軍人證回鄉。蘇梅的妹妹蘇蕓找到我,說姐姐最愛的人是我,她想替姐姐來照顧我。
可那時的我已是殘缺之人,怎能接受出于憐憫的感情?
后來聽說蘇蕓嫁給了黃亞威,我既欣慰又酸楚。
現在看著黃小雨的照片,一切突然明朗——蘇梅與蘇蕓姐妹倆本就相似,她繼承了母親的眉眼和父親的笑容。
命運竟如此安排,讓蘇梅的血脈以這種方式延續。
走出餐館,夏夜的風帶著槐花香。我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
十幾年時光,戰場的硝煙,醫院的消毒水味,蘇梅永遠二十二歲的笑臉,還有那個說要代替姐姐愛我的蘇蕓……所有記憶交織成網。
黃小雨的照片像鑰匙打開了我封閉的往事。我開始回想黃亞威欲言又止的表情。也許命運就是這樣,讓我們以為逃離過去時,又被它抓住。
我點燃一支煙。煙霧中,我仿佛看見1975年那個雨天,聽說蘇蕓嫁給黃亞威時,我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
現在明白,那是最好的安排——蘇蕓替姐姐照顧了我的兄弟,而黃小雨,則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也是蘇梅生命的延續。
掐滅煙頭,我將兩張照片——黃小雨的和蘇梅的——一起放進口袋。
在這個夏夜,我突然明白:有些傷痕不會愈合,但生命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黃小雨的存在,或許就是戰爭留給我的最后慰藉。
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而生活,總要帶著這些記憶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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