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只是一個規(guī)培護士的故事,還是一個敏感內耗的年輕人,卷入高效率、快節(jié)奏的職場,無法適應也無法逃離,最終自信被摧毀、走向極端的故事。
蘇詩雨跳樓的19天前,她在手機備忘錄里留下遺言,“求你們,不要救我。”
去世兩天前,“不要救我”四個字再次出現(xiàn)。姐姐發(fā)現(xiàn)后,和她聊了好幾個小時。內容圍繞著“這個班還要不要上了”。
此時,距離她成為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yī)院(以下簡稱五官科醫(yī)院)的規(guī)培護士,剛滿五個月。
所有親近的朋友也都隱約知道,她的工作壓力很大。頻繁加班之外,還要疲于應付考試、抽背、做科研。其間,又因數(shù)次出錯不斷被責備。她手機聊天記錄里提到“壓力”有155次。
這不只是一個規(guī)培護士的故事,還是一個敏感內耗的年輕人,卷入高效率、快節(jié)奏的職場,無法適應也無法逃離,最終自信被摧毀、走向極端的故事。
蘇詩雨手寫“不要救我”。受訪者供圖
“看得見的未來”
蘇詩雨去世的那天是2024年12月27日,早上6點多出門后,家人就再也沒見過她。
7點55分她到達五官科醫(yī)院。會議室監(jiān)控記錄顯示,8點20分護士長與她在會議室進行了近40分鐘的談話。蘇詩雨身著藍色手術服,大部分時間微低著頭,嘴唇緊閉。談話結束后,護士長拍了拍她的肩。
當時,蘇詩雨還在病假期間,她因確診抑郁癥休假,但她急切地想重返工作。
“讓她先回去了。”護士長給蘇詩雨的姐姐發(fā)了消息,勸說等狀態(tài)調整好,再安排她離開手術室,轉去病房上班。
五個月前,20歲的蘇詩雨從上海一所大專學校的護理專業(yè)畢業(yè),成為五官科醫(yī)院手術室的一名規(guī)培護士。規(guī)培全稱為規(guī)范化培訓,根據(jù)原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辦公廳發(fā)布的《新入職護士培訓大綱(2016年試行)》,培訓時間一般為兩年左右。
五官科醫(yī)院制定的細則中提到,蘇詩雨這類手術室護士需完成兩科手術室(眼科、耳鼻喉科)輪轉。規(guī)培結束后,才能成為一名正式護士。
好友小曼不大支持她當護士,這一行雖然收入還行,但是太累了。不過她理解蘇詩雨更看重穩(wěn)定,“她說當護士不用給家人太多壓力。”
蘇詩雨的父母是20世紀90年代從安徽來上海謀生的,30多年來在菜場以賣豬肉為生。1997年出生的大女兒蘇聽雨記得,童年時居無定所,父母忙生意時,常被鎖在出租屋里。到2003年小女兒出生后父母仍忙碌,不過日子正在一點點變好。
蘇詩雨19歲時,家里因為疫情中斷了生意,奶奶、父母接連生病,她一邊申請助學金,一邊找各種兼職。另一個好友陳美美記得,那時她為家庭生計煩惱過,覺得很不幸福。
而當護士會有一個可以“看得見的未來”,小曼說,這六個字是蘇詩雨的原話。
得知自己入職五官科醫(yī)院時,蘇詩雨開心地抱著媽媽轉了一圈。蘇聽雨說,在妹妹眼里,這是對自己能力的肯定。然而,入職后的幾個月里,蘇詩雨努力工作,卻總是被責備,很少得到夸贊,自信心一點點崩塌,她開始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悲劇發(fā)生前約半個月,蘇詩雨與小曼見了最后一面。前半程她們一起說笑,拍了很多照片,一切如常。可一聊到工作,蘇詩雨就蔫了,低頭摳著手指。
小曼給蘇詩雨支了很多招。比如她長得好看,做過主持、模特、禮儀,有很多其他路可以嘗試。可蘇詩雨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焦慮中,滿腦子只想著解決在醫(yī)院的困境。
蘇詩雨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慢是很難被“原諒”的
入職13天,蘇詩雨就開始參與手術,作為一名巡回護士,她需要在手術過程中,隨時為醫(yī)生提供所需物品,協(xié)助處理突發(fā)情況。
工作時她頻繁出錯。在她手機里的記載有三處,拆錯耗材(導致浪費)、貼錯眼睛(弄錯該治療哪只眼睛,后被醫(yī)助發(fā)現(xiàn))、器械操作失誤(導致手術耽誤)。她的一位同事稱,還有一次“把病人的標本弄丟了(導致病人臨床診斷缺失),大家瘋狂翻垃圾桶才找到”。
關系到病人,手術室的容錯率特別低。某綜合醫(yī)院眼科主任張瑜覺得有些錯誤相當危險,比如貼錯眼睛,“人家是左眼有病,結果把右眼開了一刀,你說可不可怕?”
在與同事聊天記錄里,出錯后蘇詩雨會埋怨自己“蠢”,“有的時候做出來的事都被自己蠢到”“我怎么老是做不好”。拆錯手術耗材那次,她被四位領導談話。她寫了一份反思日志發(fā)給帶教老師,“最近心理負擔大,考試和背書也有壓力,覺得自己一直做不好,所以頻繁出錯沒有進步”。
在那些關于出錯的聊天記錄里,“快”是被經常提到的原因。
蘇母記得女兒提過常常一天要做20多臺手術,每臺手術幾分鐘到一個小時不等。由于手術間隔太短,中午只能點外賣,在10~20分鐘內把飯吃掉。蘇父也記得,女兒說,為了不去上廁所,水都不敢喝。
五官科醫(yī)院的專科領域在華東名列前茅,周邊來的病人很多,手術量也很大。蘇詩雨所在的眼科玻切(玻璃體切割)組,又是一個核心組。張瑜介紹,玻切手術器械繁多復雜,較為難記,其在業(yè)內被稱為“針尖上的舞蹈”,是眼科中最精細的“精眼科手術”。
護士的壓力很大。好友陳美美是另一家醫(yī)院的規(guī)培護士,“醫(yī)生做完手術就出去了,但護士不行,到得早、走得晚”,陳美美解釋,術前準備和術后收拾器械都是護士的活。蘇詩雨也說過,手術做完后,看見等在門口的保潔人員就緊張,像在無聲地催促她“快點、快點”。
作為新手,慢是可以被理解的,可慢又是很難被“原諒”的。
陳美美說,慢了,器械間就要打架,這臺手術還在用,下一臺手術只能等著。被影響的還有主刀、醫(yī)助、麻醉師等所有參與手術的人的時間。有的醫(yī)生還要坐門診,時間耽誤了,門診病人也會不高興。
有些手術更是不得不快。張瑜舉例,兒童眼科手術就要像在戰(zhàn)場上一樣快。兒童要做全麻,手術只有快起來,麻藥的損傷才小。
然而,太快了她跟不上。剛學了這個手術還沒消化完,就進入了下一個。剛看懂這個醫(yī)生的習慣,就換了一個醫(yī)生。“信息量太大了。”同組的一位規(guī)培護士說,她因考試沒通過,提前離組了。
在組里承擔教學工作的帶教老師通常是有資歷的老護士。然而老師也快。聊天記錄里,蘇詩雨曾和同事抱怨,有時還沒反應過來,老師就“啪”地一下替她做了,她甚至都看不清是怎么做的,“做慢了,耽誤老師時間,做快了,又怕出錯”。
復旦大學附屬眼耳鼻喉科醫(yī)院門口。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帶教難題
“出錯不能全怪護士。”該醫(yī)院眼科醫(yī)生李淼發(fā)現(xiàn)其他規(guī)培護士也頻頻犯錯,背后的根源或在于培訓不到位。進手術室前的培訓是空泛又淺顯的護理知識,而各種各樣的考試和抽背都沒有針對手術實操,“一旦扔到手術室,護士會慌很正常。”
陳美美說,病房護理的知識點在學校會有涉及,而手術室的知識則需在規(guī)培期學習。一份聊天記錄顯示,7月30日也就是入職13天后,蘇詩雨就開始參與手術了。而她的培訓手冊中記載,9月初她才開始接受眼科護理入門培訓。
張瑜認為,起碼要培訓兩個月,規(guī)培護士才能獨自上手玻切手術。在他所在的綜合醫(yī)院眼科,規(guī)培護士在獨立前,帶教老師必須在身邊,這是多年不變的規(guī)矩。
然而,手術室經常只有蘇詩雨一個巡回護士在配合醫(yī)生。因為人手不夠,李淼提到,本來只做巡回的規(guī)培護士,也被迫承擔了部分洗手護士(在手術臺上給醫(yī)生遞器械等,一般是資歷較高的護士)的工作。帶教老師沒空一對一教,常穿梭于多間手術室來回盯著,導致狀況頻出。
“自學”是蘇詩雨和諸多同事聊天記錄里的高頻詞。她曾抱怨,手術種類繁雜,醫(yī)生習慣也各有差異,在細碎的新知識中不斷切換,筋疲力盡。蘇詩雨的學習筆記中,不僅有跟完一臺玻切手術要記下的44個步驟,還詳細記錄著11位醫(yī)生的習慣。
“醫(yī)生偏好是最難記的。”另一個組的帶教老師趙卓雅舉了個例子,有的醫(yī)生覺得剪刀好用,護士就會在手術包貼剪刀,但下一個醫(yī)生覺得不好用,打開手術包看到剪刀的話,就會特別火大。
趙卓雅也對規(guī)培護士的困境感到為難。她要管兩到三個手術室,無暇和學生講得很細。按原先分配,每個組學生只跟一個固定老師,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分身乏術時,“只能靠他們自己多聽多看。”
趙卓雅想過,每天下班后抽一個小時,和學生鞏固一下今日所學。但常會有醫(yī)生改變計劃臨時加手術,從五六點拖到八九點下班,只能作罷。
回家后,趙卓雅還要忙科研——想課題、做數(shù)據(jù)、找資料、寫文章。雖然不是硬性要求,但周圍人都在做。該醫(yī)院的病房護士程麗萍說,作為一家教學型醫(yī)院,科研任務重,而科研又和晉升掛鉤,日漸形成一股風氣:大家都在卷科研,便會分擔一部分臨床的精力。
規(guī)培護士也被迫加入了科研隊伍,蘇詩雨被要求做“質量很高的”科研PPT,她的同事有的幫老師申請專利,有的做科普小視頻。“休息時間被占掉,越來越累。”該醫(yī)院一位規(guī)培護士告訴新京報記者。
“對于剛畢業(yè)、學歷一般的護士來說,自學和科研都是高難度任務。”李淼認為,因為規(guī)培護士承擔了太多額外工作才影響了臨床,與醫(yī)生搭配得不順暢,引發(fā)一些小摩擦。
因為犯錯被責罵后,蘇詩雨會試圖理解醫(yī)生,“節(jié)奏太快了,大家都有情緒”,也想過換個思路,“不挨罵也會不了”,但她也免不了和同事抱怨,“醫(yī)生壓迫感太強了,(帶我的護士)老師也被罵。”
一些委屈也無法排解。一次她向同事倒苦水,有些縮寫、別稱,老師沒有教,不同醫(yī)生表達方式又不同,令她好幾次因反應不及被說,自己也不敢解釋。
“很理解她的心情。”一位有同樣經歷的醫(yī)助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這時候反駁,手術是不是就被打斷了,病人還在那躺著呢。”
主刀責任制意味著醫(yī)生比護士承擔著更大的風險,多份群聊記錄顯示,該科室有幾位級別較高的醫(yī)生對護士不太客氣。這個現(xiàn)象也得到了其他五位員工的證實。
去年12月蘇詩雨精神問題顯現(xiàn)后,護理部主任與蘇父通過一次電話,電話錄音顯示,主任提到,“手術室確實蠻難保護住她的,直面的就是主任、大醫(yī)生,他們要罵就罵的。我們不大控制得住醫(yī)生。”
張瑜認為這樣說欠妥,護士長的工作包括協(xié)調醫(yī)護關系,假如不便與醫(yī)生本人說,可找醫(yī)生的領導(科主任)反映。
多位護士則有不同看法,他們普遍認為,一般主刀是級別高的副主任、主任,也是科室創(chuàng)收主力,一些還兼著領導職務。碰上資歷高又嚴厲的醫(yī)生,護理部主任也不便說什么,“是存在不對等關系的。”一位護士說。
蘇詩雨的就診記錄。受訪者供圖
心理隱患
蘇母第一次注意到女兒狀態(tài)不對是在2024年9月初,女兒一到家就默默回房,很少出來。
9月9日,一位同事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在微信上問她怎么“蔫蔫的”,蘇詩雨回答狀態(tài)很差。這天她至少和五個同事這么表達過:“待久了真的要玉玉(抑郁)”“每天光是調整情緒就花去很多時間”。
兩天后,她向帶教老師提出想換到病房。“在(手術室)房間實在太壓抑了,醫(yī)生們都很嚴肅,有時候自己會很敏感,一著急就容易錯。”她在備忘錄里寫道。
該醫(yī)院眼科手術室規(guī)培護士鄭善真理解蘇詩雨說的“壓抑”,手術室房間封閉狹小,一些手術燈光很暗,在里面待上一天會很窒息。病房開放明亮,節(jié)奏也沒那么緊迫,調到病房對緩解焦慮有很大幫助。
但在提完去病房后的第四天,蘇詩雨改了主意,她對帶教老師說“實在撐不下去再說”。蘇聽雨認為妹妹是不甘心,想再試試。根據(jù)規(guī)培計劃,手術室護士不會去病房輪轉,選擇去病房就意味著結束手術室護士的生涯。
可是蘇詩雨撐不下去了,一個月后,她再次提出想去病房,“我感覺不適合手術室……相對之前完全沒有自信了,很挫敗……”
“她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一直想東想西,很內耗。”在陳美美的印象里,蘇詩雨有些自卑、要強,總在追求完美。比如所有人都覺得她漂亮,但是她會挨個評價自己五官一遍,得出很丑的結論。比如她大學時一定要競選干部,拼命熬夜做PPT。又比如她很怕考試,如果別人比她背得快,她會緊張、煩躁、難受。
蘇詩雨提到過,心態(tài)崩塌源于一次否定。去年十一前后,連續(xù)加班好幾天后,一次晨間抽背,她背得磕巴,被懲罰加倍背誦。這讓她很傷心,不是沒背出來,只是沒有做到完美,領導為什么不能體諒她。
此后還有很多次,蘇詩雨不斷在工作中被否定,她曾問母親,“明明也有做得好的地方,為什么不夸我呢?”也曾對帶教老師說,“罵完能夸夸我就好。”這似乎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壓力不斷疊加,像個越鼓越脹的氣球。
但這一次的申請似乎沒有得到明確答復,據(jù)去年10月17日的聊天記錄,她告訴同事,“不是很想放我,但我現(xiàn)在很難受。”
10月底,蘇詩雨被輪到了壓力小一些的(眼)眶組手術室。她和朋友抱怨,天天被迫加班,在新組還沒學會,就被拉到人手不夠的玻切組加班,她擔心新組的考試通不過,再次被責備。
“她學不進去了。”一次蘇母凌晨3點看見女兒坐在書桌前,面前擺著的是第二天晨間抽背的材料,以前女兒在10點前就學完了。蘇母擔心女兒,兩個多小時后要去上班,怎么受得了?
11月12日,蘇詩雨前往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精神科門診,癥狀測評結果顯示,被試者重度焦慮、中度抑郁,一周前因工作、家庭、學習問題病情加重。
據(jù)《上海市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權益保障辦法》第十四條,“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應當重視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心理健康,建立心理疏導制度,定期進行心理健康宣傳,為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提供心理評估等服務”。
一位該醫(yī)院的護士回憶,入職一年來從未做過心理評估,但是有培訓。蘇詩雨的培訓手冊也顯示,去年8月規(guī)培護士們上了一堂名為“護士的心理應激與護患沖突處理”的課。這位護士說,這堂課像走個形式,早已不記得內容。“沒有減負”,她認為解決護士面臨的困境,才是有用的心理疏導。
“如果早點讓她去病房,悲劇可能不會發(fā)生”,病房護士程麗萍認為,每個人都有焦慮狀態(tài),離開感到焦慮的環(huán)境是最有效的方法。她還提到,負責給規(guī)培護士上心理課的是護理部主任,平日也兼任心理咨詢員,醫(yī)護人員遇到問題可以找她咨詢。
一份今年1月6日的錄音顯示,院方對家屬指出,手術室工作壓力的確大,但醫(yī)院已盡職與蘇詩雨談話疏解。他們認為,悲劇源于她過于要強、內耗,缺乏自我調節(jié)能力。一份五官科醫(yī)院出示的落款為今年6月的情況說明顯示,經調查核實,醫(yī)院相關部門員工不存在職場霸凌行為。
寵物醫(yī)院附近居民樓的天臺。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攝
最后的掙扎
自殺前一個月,蘇詩雨想過其他出路。
陳美美提到,2024年11月,蘇詩雨打聽過做藥代的情況。聊天記錄顯示,她還咨詢過做臨床協(xié)調員的同學,對方回復“也挺煩的”。
小曼也記得,蘇詩雨問她能否幫忙找找別的醫(yī)院,“她不是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小曼猜她是實在沒辦法了。
“其實也不大敢辭職的。”鄭善真說,五官科醫(yī)院的崗位很搶手,今年30個崗位收到600份簡歷,“誰敢辭職。”
陳美美持相同觀點,11月規(guī)培生已經輪完一批,其他醫(yī)院飽和,也不太會要做了半年就離職的護士。“一定會問為什么規(guī)培期都沒有過。上海護士圈子很小的,就那么幾所學校有護理專業(yè),一打聽就會知道她有心理問題。”
聊天記錄及院方與家屬的談話錄音顯示,11月12日確診抑郁當天,醫(yī)院就知道了蘇詩雨的病情。趙卓雅解釋,如果發(fā)現(xiàn)學生抑郁,她會立刻上報領導。
一份去年12月30日的錄音中,院方告訴家屬,護理部從未明確拒絕轉崗,但需要時間,在知道蘇詩雨抑郁后也多了一層考量,“她身體不好,調到其他崗位,人家也可能不批的。”
據(jù)多份聊天記錄顯示,這段時間不斷有同事關心蘇詩雨,“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問同事,得到的答案是,領導在向多位同事打聽她的狀態(tài),并表示了關心。“他們也來問我明天能不能上班,都在催我。”蘇詩雨說。
在確診一個月后,蘇詩雨出現(xiàn)了軀體化癥狀。一份護理部主任與蘇父在12月10日的電話錄音顯示,主任發(fā)現(xiàn)她“一直撥手指頭,有點病態(tài)”,并表示離開會比較好,“慢慢學在這個部門里比較困難……手術室實在太不適合她了。”
在主任的建議下,蘇詩雨請了兩次假。12月17日,她再次去精神科看病,病歷顯示,“患者情緒還是沒有恢復,有點想去上班,但單位建議休息。”
這段時間蘇詩雨焦慮得要命。看著其他規(guī)培護士在群里交作業(yè),她怕跟不上,考試過不了,連規(guī)培證也拿不到。
在這期間,蘇詩雨還在擔心因為心理疾病被勸退,病房去不了,手術室也不要她了。她多次咨詢姐姐,反復琢磨領導與她的談話是否有上述猜想的潛臺詞,“我總歸是想輪轉下去的。”她對姐姐說。
想回去上班,似乎成了蘇詩雨生命最后時光的執(zhí)念,也是她能想到的“戰(zhàn)勝心理恐懼”的唯一辦法。
在休息了九天后,她主動申請上班,“最近狀態(tài)已經好很多了”,并獲得了允許。但她的狀態(tài)沒有變好,下班后,蘇詩雨在手術室的衛(wèi)生間坐了兩個小時才回家。隔天凌晨,姐姐被她驚醒,發(fā)現(xiàn)她渾身發(fā)抖、大哭,不停地摳手指。姐姐不讓她再去了。
自殺的前一天,她以保證的方式再次請求去上班,“不用擔心,我絕不給你們惹事”,但這一次沒有獲得允許,護士長勸她再休息一段時間。
就在結束談話的第三個小時,蘇詩雨打算做最后一次掙扎,“護士長,我去病房,哪個都行,麻煩你了,后面兩天我來上班。”護士長回復,“先不著急來,你的事我肯定幫你落實好,你放心哈。”并附有三個愛心符號。但查看遺物手機的蘇聽雨發(fā)現(xiàn),妹妹沒有點開這條消息。
一份去年12月30日的錄音里,院方對家屬提到,蘇詩雨自殺當天,院方考慮到她狀態(tài)不佳,不同意返崗,但鑒于她強烈要求來上班,希望能借談話安撫她的情緒。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當時蘇詩雨的自信已經全面崩塌。“印象里留下我最好的樣子就可以了。”這是蘇詩雨留給小曼的遺言。最后一次見面時,小曼曾勸她隨便找個事做,哪怕去端盤子也好,但她哭著說,沒有勇氣跨出這一步,“她覺得自己好差好差,喪失了學習能力,她面對不了這樣的自己。”
在給帶教老師的遺言里,蘇詩雨也有類似表達,“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失敗,所有人都在進步,只有我搖擺不定。”
家人也是她的心理負擔之一。小曼記得,蘇詩雨覺得對不起家人,請病假要父母養(yǎng)著,還影響家人情緒。“我不能拖你們后腿,我在(再)這樣逃避下去,我們家都會被我搞壞。我想把自己結束在不太糟糕的時候。”這是留給父親的遺言。
蘇詩雨自殺當天的下午1點左右,她來到一家寵物醫(yī)院。醫(yī)院病歷顯示,下午1點27分小倉鼠心搏驟停,寵物小倉鼠是4年前姐姐送的禮物,曾經也是她的一個支撐。當時接診的醫(yī)生回憶,她在手術室默默哭了一會兒。
半個多小時后,她從寵物醫(yī)院附近一棟居民樓的19層天臺跳了下去。看了監(jiān)控的姑父回憶,她徑直走進離小區(qū)門口最近的一棟樓,從進電梯到跳下,只有15分鐘。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瑜、李淼、鄭善真、程麗萍、小曼、陳美美、趙卓雅均為化名)
文丨新京報記者 黃依琳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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