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生于1949年,是家中最小的女兒。
我小時父親很忙,時常上海和無錫兩地跑,我常常見不到他。
家里雇了傭工和保姆,父親回來,傭工就幫父親磨墨,偶爾我們會在邊上看。有時候他為油畫打框,我也手忙腳亂幫一下。
父親很威嚴。坐在那里不出聲,讓人害怕。
其實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但就是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場,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怕父親。
平時在家里很皮,走廊上放了一個陶馬古董,我們就騎在上面玩。
但是大家一聽到大門鑰匙在轉的聲音,就知道父親回家了,連忙跑到樓上躲起來。
當時小學里有學習小組,課后幾個人一起做作業,每次輪到小組到我家來做作業,同學們都怕我父親,不敢哇哇吵。
其實父親沒看著我們,就是很有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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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很講規矩,見到長輩要叫人,父親時常有客人或學生上門。
他們在客廳,我們幾個孩子都不聲不響,走樓梯輕手輕腳;吃飯也不敢出聲,父親不拿起筷子,我們不能先吃。
尤其是有客人來的時候,先要把菜給客人吃,隨后幾個孩子才分到一些。正式請客有一桌子菜的話,孩子都不上桌。
02
父親從小就主張,要自力更生,自強不息。父親當年就是靠自力更生,來上海創辦美專。
1929年,經蔡元培先生申請經費,父親可以去法國進行美術考察,他帶上了我的大哥劉虎。
父親在法國很用功,把大哥送到寄宿學校念書,大哥從小一個人在法國,自己生活。
他念書很好,考上很好的學校,此后沒有隨父親回國,長大后在聯合國工作,一輩子都靠自己。
父親常常以大哥為榮,有時候,他會把大哥小時候的畫拿出來給我們看,說:“你看,這是虎兒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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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母親讓我學鋼琴,我其實坐不住。同學會在窗外叫我的名字,讓我出去一起玩。
我哥哥看見就說: “不要亂叫,她要彈鋼琴,叫她干嘛! ”
我每天在客廳里彈鋼琴,心里一直不耐煩。媽媽常說:“我們賺錢也很辛苦,出了錢給你學,你要好好學。”
仿佛我是為了他們在彈,聽著聽著我就流淚,覺得委屈。
但是每當父親回家,他在客廳畫畫,無形中就管住了我。
他其實知道我坐不住,就對我說:
“傅雷教育孩子是打傅聰,我不贊成他的教育方法,這要靠自覺。你喜歡你自會好好學,你不喜歡打也沒用。 ”
當時我年紀小,聽不懂。只覺得坐在那里很冤枉,淚水直往下掉。
被戴帽子后,父親中風,右半邊身子癱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與父親共同度過艱難困苦。
生病期間,父親的手無法畫畫了,但是他對畫畫的愛好從來沒有放棄過。他讓母親把畫掛起來給他看,繼續琢磨研究。
那時候家里氣氛凝重,幾乎沒有聲音。
父親從一級教授降到四級,各方面待遇下降,但他需要補充營養,家里看上去排場很大,開銷也大,一棟洋房要付房租,當時一個月工資也交不起房租。
我母親很不容易,她哥哥在香港,寄來很多糧油糖,她就拿這些東西去換錢,給父親買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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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讀書也受到影響,老被人說出身不好,平時夾著尾巴做人,一般同學不搭理我。
脫帽后,父親心情好了,病也好了,又要出去跑,出去寫生,我又看不到父親了。
之前母親一直幫父親推拿癱瘓的半邊身子,父親很堅強,病好了以后,不僅可以畫,可以走,還活到了98歲,你說是不是一個奇跡?
我初中畢業,家里過了幾年平平安安的日子。
但是我考高中還是受父親影響,不能上太好的學校,只能到職業學校,學紡織印染。
錄取后的一天,班主任來家訪。我們家很洋派,有沙發、地毯、鋼琴、油畫。
這次家訪完后,班主任就在學校到處講,說有些學生家里怎么怎么豪華,說得我很難受。
那段時間,我家房子被封,留下一間客廳,父親、母親和我們幾個人打地鋪。
家具只有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全家生活費只有20元。除了父親有一瓶牛奶之外,一日三餐都是青菜辣醬下飯。
之后我們又被掃地出門,那時父親已經60多歲,全家搬到另一處小地方居住。
但我父母從來沒有唉聲嘆氣,他們很樂觀,還互相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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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我們冷得要命,申請去原屋拿衣服。傭工很好,偷偷拿點筆、紙和畫冊,送到我們的住處,父親依然在畫畫。
我們居住的地方,中間有一個天井,可以洗衣服,后面是暗暗的廚房。我們睡的地方特別潮濕,常有蝸牛爬過。
父親睡在最外面,晚上,蝸牛就爬到父親臉上,父親還在呼呼大睡,睡得很香。
忽然感覺不對,手一拍,臉上怎么黏答答的,他講笑話說,這是美食法式蝸牛。
03
我自己也沒想到,反而是那段日子,我一直陪在父親身邊,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
父親一直跟我回憶在法國的留學生涯,他說,當時的時局不穩,留學的資金有時會發,有時沒有,他就去賣畫。
每天去盧浮宮,一邊寫文,一邊寫生。“留學時間有限,這么好的機會,我自己學都來不及學,一定要好好珍惜。”父親說,所以他那時很用功。
最后實在沒有錢,他就從市里的閣樓房里搬到了法國郊區,租了間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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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每天早晨學法語,慢慢地就能和郵差對話了。法國郵差告訴他: “今天很高興,兒子來看我,我兒子現在是法國文化部長。”
父親驚訝地問:“兒子已經是部長,那你可以不用做郵差了呀?”
對方說:“我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我為兒子驕傲,但我喜歡這份工作,不會因為兒子怎樣,就不做自己的工作了。 ”
父親對我感慨:家里再有錢,堆成山也沒有意義,孩子自己沒本事,只能坐吃山空;一定要靠自己,這是誰都奪不走的,是自己的財富。
那段日子,他常常和我說起這些。以前我看到他就怕,覺得他離我很遠。
人家女兒可以與父親撒嬌,我們家卻不行。反而是這段歲月,拉近了我和父親的距離,他對我講了很多道理。
一家人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很開心,只要能畫畫,父親就很高興。他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他不相信現狀會長久下去。
只有一次,抄家時有人燒了他的收藏,父親很擔心,說這是文物,是國家的寶貝,不是“四舊”,燒了就沒了。
他一急,打電話給市領導,希望有一個人來處理這些收藏。后來終于有人來,說不要亂燒,終于保留了一部分收藏。
父親一直對我說:“這些收藏是國家的,不是我個人的。我只是把它們收起來,作為研究資料,將來捐給國家,讓大家看,讓愛好美術的人看,才能發揮它們的價值。 ”
劉海粟《江山如此多嬌》 1975年作 現藏于劉海粟美術館
父親從來沒有把這些收藏當作財富,他認為,它們是精神的財富,不是錢財的財富;他一直叮囑我,生存要靠自己。
04
家里孩子沒有人學畫,父親的教育理念一貫是,喜歡就學,不喜歡就別學,我們也沒人主動提出學畫。
后來我們看到父親因為畫畫受累,大家都怕死了,更加不會提出學畫。
就在小屋里,紙筆有限,父親每天會睡午覺。
母親整理家務,隨時擋人,母親原本也畫得很好,她為了父親放下自己的愛好,挺可惜。
我閑著無所事事,有一天,母親忽然對我說:
“你反正也是閑著,這么多學生老大遠跑來請教你父親,現在你就在父親邊上,怎么不學點畫? ”
可我還是怕父親,不肯學,推說怕被父親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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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你怕什么?你要畫得比你父親好?那不可能吧?”我想也是,畫壞了也就是一張紙的事。
我整天看畫冊,每當學生偷偷摸摸來請教父親,我就在邊上聽。聽了許多,對畫畫并不陌生。
于是我就開始畫了,起初拿張小紙畫,用鋼筆臨摹畫冊。
父親下午睡覺時,我就在那里畫。
一察覺他要起來,我就停筆。母親說:“別停,畫下去。”
我說:“爸爸醒了,我怕。”母親說:“怕什么,畫。”
我當時手抖得要命,大樹畫得只有一點點大小;父親看了看我,不出聲。
一段時日過去后,有一天父親終于忍不住說話了:
“你要畫大畫,不要老是縮縮縮。縮得格局太小,沒氣魄,一張畫主要看精氣神。你是我劉海粟的女兒,怎么畫畫格局那么小,要有大氣魄!”
他指著我畫的樹說,這樣不行,要用大筆畫。父親沒有手把手教我什么基本功,他就是關鍵時點撥幾句。
他的教育風格就是不干涉你,先看你的路子走得怎樣。我怕他,他在的時候越畫越小。
后來他拿了一張大紙教育我:
畫和人一樣,出來的氣質不同,個人風格也不同。但是氣質是可以磨煉的,一個人念書,學音樂,氣質會變好。
他教我用毛筆畫松樹,先給我說松樹的道理,要求我畫出松樹的氣質和精神。
他說:“重新來過,字要寫大字,畫要畫大的。膽子放出來,格局要大。”
曾有一位老師說我:“你是劉海粟的女兒,應該有傲氣,你父親是大師呀。”
我說:“這是我父親的成就,不是我的成就,我有什么可以傲氣的? ”
借著父親的光,我傲不起來,反倒覺得自卑,因為與父親差太遠了。
我認認真真學了四年畫,學油畫,也學國畫。
南京藝術學院的老師不大敢說我,可能因為父親名頭太響,其實我不會介意。
那段日子里,我時常會想起父親以前教我的場景,靠自己領悟,靠自己勤奮,多看畫展,多練寫生。
時光仿佛回到幾十年前,父親在法國的留學生活。
文章來源 | 凡暢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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