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貝克
編輯丨雪梨王
杜深忠蹲坐在地上,很安靜。4月20日,壽光菜博會開幕那天,游客們在掛滿紅辣椒的蔬菜大棚里穿梭,沒人注意到他。
幾分鐘前,攝影師帶杜深忠去其他展館轉了一圈。他看到400多斤的“巨人南瓜”,憨笑著感嘆“不知從哪兒下口了”。拍完視頻,他又恢復了沉默,在角落里等著兒子招呼他開播。
杜深忠不愛熱鬧。比起和村民打牌、下棋,他寧愿一個人發呆。2013年,紀錄片《鄉村里的中國》在“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上獲得“最佳紀錄長片獎”,主人公杜深忠一下子成了山東沂源縣最有名的農民。
片中,他拉二胡、彈琵琶、寫毛筆字,卻疏于對自家果園的管理。老伴兒埋怨他,杜深忠卻說,人需要吃飯,精神也需要哺養。他還說,自己對土地沒有一點感情。
人們驚訝于他身上那種與鄉村環境格格不入的特質,驚訝之余也帶著幾分欽佩。書信、電話、拜訪、邀約從四面八方涌來,杜深忠起初受寵若驚,又漸漸習以為常。他照舊過莊戶人的日子,不去想“上天摘星星”的事。
如今,70歲的杜深忠依然生活在杓峪村的老屋里。他說,這些年物質生活變化不大,但精神生活很豐富。平日里看看書、練練字,在田間地頭轉一轉,打理幾棵櫻桃樹。他學著用抖音短視頻記錄鄉村生活,也通過直播幫村里人賣蘋果和羊角蜜。
在互聯網這條“信息高速”上,他走得慢,也走得扎實。
@杜深忠 抖音賬號已收獲23.6萬粉絲關注
書寫
杜深忠一直沒有停止書寫。每天,他都會在桌前鋪開一張宣紙,琢磨筆畫、結構,有時一寫就是幾個小時。
他從小喜歡書法,沒有紙筆,就撿根樹枝在地上寫。
紀錄片導演焦波第一次見到杜深忠時,他正追著透進門框的陽光,蹲在地上寫《道德經》。那是2012年冬天,杜深忠穿著破舊的棉衣,左手拿著水盆,右手握著毛筆,旁若無人地專注于筆尖的游走。
“這個光影在我眼里就是一張非常好的宣紙。”他頭也不抬地說。
這一幕打動了焦波。他將鏡頭對準這個皮膚黝黑、顴骨高聳的果農,在沂源縣杓峪村開始了長達一年的拍攝。
紀錄片上映后,杜深忠陸續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筆墨紙硯和字帖。他寫得更投入了——在宣紙上臨摹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習作貼滿了老屋的一面墻。老伴雖不反對,但偶爾也會抱怨,“每天寫到半夜,像活死人一樣,鬼一樣!”
幾年前,杜深忠發覺自己開始手抖。“做別的事不要緊,唯獨一拿起筆來,筆鋒一觸紙,就抖得不行。”他說,有時候努力想控制,急得渾身出汗,心里特別狂躁。
他一度感到心灰意冷,擱筆了。
可沒兩天,他就在抖音刷到一條短視頻:一個女孩用腳夾著毛筆,字寫得漂亮極了。
杜深忠心頭一熱,又回到了書桌前。他重新鋪開宣紙,研墨、潤筆,開始嘗試用左手寫字——像個剛學寫字的小孩,一筆一劃地找感覺。探索的過程并不容易,但是因為喜歡,好像也就算不上什么困難。
“時間久了,慢慢就不那么別扭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溝壑般的皺紋更深了。用左手寫了一年多,他評價自己“寫得不怎么樣”——至少離他想達到的境界還相差很遠,可是他停不下來。
對杜深忠來說,寫字是一種戒不掉的癮。他用這種方式確立自己的存在——世界再大、再遙遠,但總有一張書桌、一方宣紙是屬于自己的。
杜深忠在寫毛筆字
寫字也是杜深忠和世界對話的方式。2019年夏天,他第一次發抖音,在宣紙上寫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幾個大字。網友評論他“日子真舒服”,杜深忠回復:“沒那么舒服,活著而已。”
那時候每到農閑,他就去周邊縣市打零工:打磚坯、搞衛生、干農活,他啥都干。直到這兩年,因為年紀漸長,外出打工沒人再愿意用他,他才徹底留在家里——有了更多時間寫字,也更頻繁地在抖音上更新視頻。
拍攝、剪輯這些“高科技”,杜深忠搞不懂,女兒和兒子就輪流上手。去年春節過后,《鄉村里的中國》攝制組的幾位攝影師也來幫忙,杜深忠的情緒“一下子就高漲起來了”。
在那些短視頻里,他講述四季更替,也談論生活感悟。年輕的網友問他,高考落榜了怎么辦?他提起自己的經歷:“恢復高考那年,我也去參加考試了。發榜之后,發現自己離大學的門檻實在差得太遠。我年輕時也有理想有追求,雖然這輩子一事無成,但是你看我現在,不也是自由地在這個世上行走,沒覺得多丟人。人這一輩子,只要把握住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喜歡的事就可以了。”
回看過去幾十年,他正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杜深忠在短視頻中回憶高考往事
追夢
杜深忠總是說,自己這輩子“一事無成”。
高中畢業,他第一次走出村莊。那時候他的理想很樸素——成為一名解放軍,騎著戰馬在邊疆的草原上馳騁。坐了一天一夜的車,他到了石家莊。在部隊的5年里,他當過飼養員、炊事員、報務員、軍械員、圖書管理員、理論輔導員,每天兩眼一睜,忙到熄燈。
杜深忠當兵時的老照片
這段經歷讓他見識了大山以外的地方,也在他心里種下了自由的種子。
退伍后,杜深忠回到杓峪村做了兩年村支書,風光過。但他仍然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被生活推著走的小小齒輪,轉著、耗著,很難真正掌握些什么。
“農民的生活很枯燥,就是吃飯、干活、睡覺。”杜深忠會在周末翻越兩座山頭去縣里的新華書店借小說,也會把自己的苦悶寫成故事,一次次地寄往各地文學雜志的編輯部。
他不甘心被土地困住,渴望再一次走出去,在密不透風的生活里撕開一道口子。
1987年冬天,34歲的杜深忠收到一封從北京寄來的信——人民文學函授中心邀請他去魯迅文學院學習。信上寫著八個字:“有很大的創作潛力。”這句話一下子照亮了他十幾年積壓在心頭的失意。
結婚第二天,杜深忠翻過大山,攥著從村里東拼西借的兩百塊錢,坐上了從濟南開往北京的火車。列車搖晃向前,他感到自己離夢想越來越近。
可到了北京,杜深忠卻蒙了。
收到學習通知的有700多人,結果來了四五千人。這些和他一樣懷揣著文學夢的青年大多來自城市、部隊大院或是政府機關,作為“唯一的農民”,他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在學習班,杜深忠完成了老師布置的六篇作業。同學夸他寫得好,老師也幫忙推薦去了一些文學期刊,結果仍是一一被退回。
“如果當年有一篇作品發表,我現在絕對不是這個樣。”杜深忠說,自己比莫言還早一年上學習班,但他的“人生劇本”寫得并不順。
紀錄片《鄉村里的中國》
文學夢破碎后,杜深忠回到杓峪村,接受了老天爺派發給他的命運。家里種了90多棵蘋果樹,立春時給蘋果樹打藥、上肥,谷雨到了得點花粉,小滿套袋,秋分摘袋,寒露采摘。收成最好的時候,一年能賺兩萬塊錢——多數情況下,這個數字是六七千,有時只有三四千。
杜深忠在短視頻中講述果農不易
前幾年,杜深忠干脆把家里的兩畝多地包了出去。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不出院門,整日把自己圈養在老屋里。曾經花費全家大半年開支買來的琵琶,也被他收進了琴盒。杜深忠不止一次地解釋過,他買琵琶不是為了彈出什么曲子。對他而言,琵琶也是一本書,抱起它,就能喚起內心美好的感受。和寫字、讀書一樣,這是他哺養精神的方式——盡管這些愛好在他所處的環境里,有點兒不合時宜。
在杓峪村,杜深忠是孤獨的。唯一能和他談心的村會計張自芹意外去世后,杜深忠變得愈發沉默。
“那種心灰意冷,好像這一輩子就完了。”杜深忠說,他曾以為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直到抖音給他灰暗的生活開了一扇窗,“我非常驚喜,感到天地光明。”
在那個手掌大小的賽博空間,杜深忠結識了許多朋友——他習慣這樣稱呼那些關注自己的粉絲,“看他們的留言,感覺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杜深忠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些神奇。“大家對我的鼓勵和支持,讓我覺得生活不那么暗淡了。盡管沒見過面,但我心里感覺特別溫暖。”他說,在這里,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幸福——就像在家里跟親人說話,沒有顧忌,暢所欲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展示什么就展示什么。”
被聽見,被看見,對一個農民來說,這份幸福來得安靜,卻很深刻。
再出發
許多人知道杜深忠,是因為他那句“我對土地沒有一點感情”。
很多年后他解釋,自己當時并不是憤怒,而是誠實。那時候他經常在新聞上看到,一些農村出身的成功人士說自己“對農村有深厚感情”。他覺得假,甚至假得可氣:“大家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拿出全部家當供孩子上學,不就是為了讓他們走出去嗎?不就是為了脫離這塊土地嗎?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基本的生活條件都滿足不了,還講感情,什么感情?”
在杜深忠眼中,農村的山并不總是那么美,農村的水也不都是那么甜。相反,他看到的,是很多農民“辛辛苦苦地勞累一年,投入那么多農資,卻得不到一份體面的收入”。
他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曾說“土地不養人”,因為他分到的是村里“最孬的地”——投入十分力氣,只有三分收獲。有一年秋收,客商開著車來杓峪村收蘋果。杜深忠不擅長議價,幾個來回之后,價格就被壓到了一斤2塊3毛5分——比村里的大多數果農還低了5分錢。
他也曾嘗試過外出打工補貼家用,連著5年去山東雷州“殺”玉米——與掰玉米不同,“殺”玉米要砍倒玉米秸稈。玉米葉鋒利,葉片上有絨毛,刺在身上又癢又疼。“殺”出一畝地30塊錢,每天兩畝地能賺60塊錢。因為過度勞累,5年內,他掉了13顆牙。
杜深忠在地里干農活
“我知道我苦,也知道別人有和我一樣苦的。”杜深忠說,自己做了一輩子果農,大半輩子在果園里熬煎。蘋果不管是豐收還是欠收,采摘以后的銷售問題,一直是整個村莊的難題,“因為咱果農不懂經營,不懂買賣。”
有村民跟杜深忠提起:“你不是有抖音嗎?能不能幫咱把果子賣出去,別總堆在冷庫里爛掉。”
杜深忠起初有點犯難。“這事對我來說是個盲區,我從來就不知道做買賣是怎么回事。”反復考慮后,他心一橫,“只要能幫果農減輕點負擔,不會做也得做。你做了,做孬做好,以后總結經驗,總比不做要強。”
聽說杜深忠有直播帶貨的想法,兒子索性辭掉在北京的工作,帶著媳婦回來幫他。
去年秋天,種了半輩子蘋果的杜深忠第一次嘗試賣蘋果。第一場直播,他就賣出了1000多單;后面兩場又陸續賣了600多單。杜深忠挺滿意,畢竟“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那年的蘋果受冰雹影響嚴重,他帶著家人從地頭上采收了八千斤果子,一挑再挑,只揀出五千斤能發貨。選果、包裝、入庫,再到發貨,每一道都要人手,費工費時。一箱蘋果,從樹上摘下到寄到顧客手里,扣除各種成本,收益只有一塊多。一家人緊鑼密鼓地忙活了半個多月,一算賬,還賠了不少錢。
起初,村里人對他做直播帶貨并不理解。在農村,這仍是個陌生的新事物,有人認為他是在做買賣、圖掙錢。
杜深忠沒有解釋。他不怕被誤解,“干出來他們就知道了。”況且他相信,大家慢慢會懂的,那些眼光犀利的鄉親,心里一清二楚——“老杜要真想賺錢,早就富了。”
今年春天,杜深忠又幫著村民賣起了羊角蜜。借助抖音電商,他重新在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如今,他不再是一個受到挫敗的農民,而是一個不服輸的創業者。通過直播帶貨,他不僅賣出了農產品,也詮釋出了自己對于這片土地、對于生活的全新理解。
正在直播的杜深忠
近幾年,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抖音電商持續創新助農模式,通過“山貨上頭條”“金產地計劃”“村播興農計劃”等專項,打造區域品牌,鼓勵一批扎根農村的村播創作者,運用優質短視頻與直播內容,架起農產品與消費者之間的數字橋梁。菜博會期間,如杜深忠等村播達人悉數應邀參展,在直播間推介壽光彩椒、草莓番茄、玉女黃瓜等應季果蔬。
“農民也得抬起頭,別等、靠、要。”在杜深忠看來,互聯網給了農民一次新的機會。直播帶來的,不只是銷量,更是一種新生活的可能。
他說,農村真正的振興,不是靠口號喊出來的,是農民自己站起來,像地里那些蘋果一樣,靠自己長,自己挺起來。他相信,只要愿意動,愿意學,每個人都能靠自己掙出一點希望。
互聯網給了他這樣的可能,也給了千千萬萬像他一樣的果農一條“自己救自己的路”。
運營 / 韋懿軒 校對 / 李寶芳 美術設計 / uncle瑪麗
【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鳳凰周刊冷杉RECORD,未經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