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氪「職場Bonus」(ID:ZhiChangHongLi)
當人們正在討論教培行業的復蘇,一則“員工猝死”的消息,把「猿輔導」再次推至輿論漩渦。這家頭部教培機構在管理上逐漸暴露的問題,也并非一家獨有。
2025年4月23日,猿輔導武漢公司一名員工猝死的消息引發熱議。當日,猿輔導(武漢)內部員工表示突然接到公司通知:因“網絡故障”調休一天,員工不能去公司上班。次日,武漢公安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分局工作人員證實了該名員工猝死的消息,但“具體情況只能和死者家屬透露”。據澎湃新聞,該員工為華中農業大學化學專業畢業的李某某,在猿輔導工作超過四年。
猿輔導(武漢)官方回應該事件稱:“該員工發生意外期間,正值武漢公司員工倒休假期,當日所在團隊沒有安排加班。得知消息后,公司第一時間成立專項工作組,在這幾天的時間里,管理團隊一直陪伴著員工親人度過這艱難的時間,處理好后續事宜。”
● 從猿輔導員工處流出的內部通告截圖(圖片來源:新京報)
“每個老師負責的學生都有四、五百人,沒有人有能力在你請假的時候幫你帶班(級)。”曾就職于猿輔導(武漢)公司的員工趙楚結合公司規定,向《職場Bonus》分析稱,猝死員工選擇提前完成工作,有一種可能性是因為工作量很大,為了不在結婚那幾天工作缺失,也為了避免請假期間影響自己的工作數據。
這并非近期教培行業里唯一一起猝死事件。3月6日,鄭州高途教育一名年僅26歲的員工李某某在出租屋內猝死。
與這類事件對應的是雙減結束后“大廠人殺回教培行業”的話題風向。《職場Bonus》在2024年的年終盤點一文中,也提及過政策松綁后教培行業的整個就業市場呈現出新的生機。
《職場Bonus》采訪了多名曾在猿輔導工作的員工后發現,公司正出于極致壓縮人工成本的目的,在課程續報期給“班主任”們設置了高壓的工作規章與考核機制,也間接導致后者常常無法兌現對家長的承諾。此外,還有諸如“離職時要求未提前申請的員工繳納甩班費”等特殊規定。
活成“續報銷售機器”的班主任們╱ 01
“聽話”和“數據表現”最重要?╱ 02
走出失落的四年╱ 03
活成“續報銷售機器”的班主任們
《職場Bonus》了解到,李某某在公司從事班主任崗位,長期的工作態度和績效表現都不錯。
猿輔導的總部位于北京,在新一線城市長沙、成都、西安、武漢、沈陽、鄭州、南京、濟南、重慶、合肥、長春、天津、南昌、太原,均有分公司。14個分公司包攬了大后方的整體職責,“主講老師等光鮮的崗位都在北京,我們這些分公司員工不管是班主任還是助教,本質上都是銷售。”
猿輔導武漢運營中心,地處洪山區光谷新發展國際中心B座,包攬21-26層共六層辦公區,采用“城市負責人-高級主管-主管-組長-基礎崗位”五級管理體系。按每層配置4-5個40人團隊測算,該中心員工規模或達800-1200人。
《職場Bonus》觀察到,平臺上標榜“大廠直招/強制雙休/月入8K”的崗位,大多實為課程服務類基礎崗位。比對崗位需求,助教、課程顧問、營銷經理等職位實際工作均聚焦家長社群維護、課程續報等班主任核心職能,“只是換了個名字的班主任(崗位)”。
● 猿輔導(武漢)的招聘頁面
“班主任”們的工作內容,會按服務期與續報期來做區分。
服務期的工作以答疑解惑、學情反饋為主,需要和家長建立良好的關系。正常上班時間為下午1:30至晚上9:30,但通常加班1-2小時,“員工需完成數據表格填報才能下班,工作量常超日常負荷,按時完成率很低;即便提前做完,只要上級沒有發下班的匯報回執模板,員工則無法完成數據表格填報,自然就不被允許下班。”服務期的KPI為電聯溝通學情12+,視頻講題或溝通10+。
續報期以聯系家長續報課程為主要工作,一學期有兩次續報期。續報期首日需工作15-16小時,后續周期日均從9:30工作至23:30,常因懲罰多加班1小時,平均每日額外工作2.5-3小時。“續報轉化率由指標主導,90%工作為電話銷售”,趙楚在武漢猿輔導曾擔任組長崗位,她告訴《職場Bonus》,續報期沒有固定的電聯KPI,但是“領導每小時都會push,組員最終一天呼出200+是常態”。
有4年猿輔導工作經歷的錢星星,在電話聲起此彼伏、環境長期處于高分貝狀態的續報期中感到麻木。唯一記憶猶新的,是平時無加班費、無調休的公司,有一次竟然愿意將續報首日算做一天調休。
● 續報首日工作安排,受訪者供圖
工作壓力的傳導不僅作用于員工,也切實影響著家長群體。
有三年報課經歷的若若媽媽近期對猿輔導班主任表達了不滿:家長頻繁在晚上9點后接到續報電話;本應發布上課信息的微信群也被續報廣告和付款截圖接龍淹沒,課程相關有效信息難以查找。
更讓她不滿的是課程班主任頻繁更換。報課前,班主任曾承諾老師會“從頭帶到尾”;但實際上,一個半學期就換了三個班主任,對應的企業微信賬號也不斷被“接手”,后來者多以“生病”“回老家發展”解釋前任離開緣由。
即便班主任內心理解家長的反感,此種工作制度下他們也很難改變現狀。據趙楚稱,續報期公司禁止班主任用上班時間為學生答疑,為了避免投訴,班主任只能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錢星星常常在加班結束后開始逐個答疑,他負責450位學生,“全部都弄完得要兩三點了”。
嚴格的懲罰機制加劇了壓力:續報期電話未打夠會被工作群通報批評,續報中的失誤被稱為“事故”,按嚴重程度扣除50%至70%績效;續報數據不到前40%的員工面臨降薪風險[1],而90%-95%的續報率是必須完成的,也決定了今后的升職。
部分班型需達95%(甚至更高)續報率才能獲得首日報名獎金,即便達標,班主任仍會被要求協助團隊其他老師完成續報電話任務。
[1] 降薪規則:猿輔導班主任降薪規則與T級掛鉤。隨著T級升高考核更嚴格,老員工續報數據后40%即面臨降T風險,降T后所帶學生的帶班費每人減少1元(T0級帶班費為5元/生)。
● 猿輔導內部處罰公示,受訪者供圖
高壓帶來了更高的人員流動性。家長以為的“一對一班主任”,實際每人負責400-500個孩子,“實在忙不過來,只能用AI梳理學情反饋家長”。據趙楚保守估計,15人小組每月至少離職2人,40人團隊月離職可達3-5人。
人員的流動還在管理層認為可控的區間——培訓一名員工單日僅需支付80元薪資,盡管流動性強,但更換成本并不高。不僅如此,員工離職還需提前一個月申請,突然離職會被要求繳納“甩班費”,即便正常申請也常被盤問下家信息。錢星星不堪壓力離職后,本以為交了甩班費就可以了事了,結果新公司背調時,猿輔導HR還是說了他的壞話。
“聽話”和“數據表現”最重要?
多位受訪者告訴《職場Bonus》,“對于大部分找不到工作的本科生,猿輔導已經是一個能坐辦公室、崗位體面的好工作了。”
武漢本地有83所大學,但工作崗位仍相對有限,教培行業成為重要的就業出口。猿輔導辦公所在地光谷聚集了作業幫、好未來(學而思)等30余家頭部機構的第二總部——這里既收納大量的人才,也讓人才處于激烈的競爭之中。
猿輔導的班主任崗,薪資在當地具備足夠競爭力:基本月薪3K+500元餐補,提成按負責學生數計算(初入職帶約300人,每人5元,隨年限每年單個學生服務費漲1元,后續穩定在400-500人規模,疊加續報提成后,月均收入可達8K-9K。此外,公司五險一金齊全,節假日的禮包按時發放,并且晉升通道透明,一年有兩次晉升機會。
● 猿輔導的晉升通道
當然,這里的升職也需要滿足很多條件。
猿輔導升職的核心是數據的比拼。續報、賣課的成績直接影響晉升機會,公司以“開單觸發恐龍動畫(開五單會有金色恐龍)”的特殊儀式感來激勵員工。“大家都會想要追逐金恐龍。”曾就職與猿輔導西安公司的徐飛在續報期的最高紀錄是單日五條金龍。
對于領導和公司來說,數據優先于員工個人的身體狀況。徐飛感觸最深是,自己發燒到41.8度向領導申請按時下班時,明明在病中努力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合理的需求卻被拒絕了:“你走了小組的業績誰來扛?你倒了我給你叫120。
他因此離開了猿輔導。
● 武漢辦公室的恐龍氣球,受訪者供圖
趙楚告訴《職場Bonus》,“聽話”同樣是升職的必要條件之一。她在職時就看到過數據很好的人,因為不夠聽話,所以錯失了升職機會。
管理層會將數據為先的原則,平等地應用在每一個員工身上。趙楚印象中有位特別努力的主管,甚至因過度工作生病住院,但病愈后依然早來晚走地工作。主管不僅自己努力,還讓組員和組長跟著加班,他手下的員工,下班比其他組晚半小時左右,且任務分配很多。
在部分基層受訪者的口述中,管理層和前者之間的深層矛盾在于價值觀不和。猿輔導(武漢)的高層一直在做優化,優化服務方式,優化課程課件。但趙楚直觀的感受是,高層想方設法的優化,實際上是為了去提高銷量、提高成單率、提高家長的報名率,“研究了很多,但研究最多的還是如何埋下一顆續報的種子”——即便研究了新的課件,公司卻并沒有留給老師們磨課的時間,大部分老師只能用自己的休息時間研究周均6節的答疑課。
管理層之間或許存在信息誤差。“其實領導整個人看上去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趙楚曾經見過武漢的城市負責人江鑫瑤,“感覺很多事情不是因為她的命令,而是主管們互相競爭,任務層層下壓,到達基層員工后,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站在公司的立場來看,一切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雙減”松綁后,素質教育科目要求單次最高收費不得超過1500元,課程最長時期為三個月。人力、課程設計綜合下來需要定價2100元才能保證盈利的課程,若家長中途退訂,無法收取600元續報費,公司就會面臨虧損。保證續報率才能有盈利。
“可是這樣,真的算是做教育嗎?”
走出失落的四年
2020年,疫情推動在線教育的普及,猿輔導曾獲243億元(35億美元)融資。
一位在猿輔導八年的老員工稱,當時每周團建,零食下午茶、加班餐都是標配,月薪輕松過萬。領導在團建中大聲宣告“大家只需要好好干,別的什么都不用擔心!”,同事們則應聲舉杯相慶——“雙減”到來前,線上教培曾是中國最有前途的行業之一。
而經歷低迷、松綁后的2024年,互聯網教培的流量紅利消逝,生源其實已大不如前:在線上教培大公司市值蒸發偃旗息鼓,或做直播或轉型職業教育時,一大批被裁員的線上名師已然獨立,通過自己私域流量線上授課,賺到了之前的數十倍薪資。同時,線下機構復蘇,“線上的提分效果肯定不如線下”,更多家長拒絕選擇打著“素質教育”擦邊球的授課方式,轉而把孩子送進了“語文就是語文,數學就是數學”的線下培訓機構。
在這樣的危機下,用對員工來說高強度的業務咨詢、課程服務、客戶維護溝通等手段去搶市場,猿輔導并非孤例。
為了搶奪市場,卷土重來的互聯網教培公司,只能從服務的角度,來提升用戶滿意度和忠誠度。而為了好服務付出的人工成本,則需要家長承擔,這也間接導致了續報數據為先的現狀。
● 網友對作業幫、新東方等教培機構的評價
或許是看到了學科教育的下行趨勢,各大公司也在積極尋找新的出路。
這一過程里,硬件市場成為了兵家必爭之地。猿輔導旗下“小猿學練機”在2024年銷量達80萬臺,收入30億元,占據學習平板市場頭部地位。但很快,學而思推出搭載彩色墨水屏的學練機X3,以教材同步率100%、2TB存儲容量和護眼功能突破行業標準,直接沖擊猿輔導市場份額,致其線上銷量排名由首位跌落至第三。
AI同樣是這些公司的首選。除了搭載AI大模型的智能硬件外,還發展AI線下自習室等多個品類。除了松鼠AI等新型勢力外,老牌學習機企業久旱逢甘霖,讀書郎、步步高等公司加入混戰,教培公司也不甘落后(注:猿輔導暫未涉足AI自習室領域)。
在新興市場上也同樣腹背受敵的猿輔導,開始漸漸背離教育的初心。在2025年“3·15”期間,北京廣播電視臺《法治進行時》欄目曝光猿輔導旗下品牌“猿編程”通過販賣升學焦慮牟利。
本次事件中離世的李某某,是家中次子,家庭條件困難,父親去世多年,母親已改嫁,一名姐姐尚未成婚。《職場Bonus》通過受訪者聯系到其大學舍友,對方告訴我們,李某某是一個很有愛心的男孩,每年都會堅持獻血。在距離婚禮不到十天的時候,他卻在工位上逝世。“這是他距離幸福最近的一次。”
無論教培行業的未來如何興衰,在公司為營收設計的規則機器的終端,被壓垮在地的人都再無法參與見證新的時代。
撰文|田密
編輯|陳桐
排版|段春燕
封面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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