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少之“一言萬語”,展覽現場
4月12日,松美術館東區2號館迎來了卞少之個展“一言萬語”。展覽匯集藝術家2018年至今創作的30余件作品,以“東西”“長物”“窗前月”三個篇章呈現其多元創作面向。從早期對公共議題的冷靜凝視,到近年對生活意象的詩意轉化,卞少之的創作始終展現出一種不卑不亢的中國美感,在簡潔的筆觸與色層中構建無限的意蘊。展場中錯落陳列的作品形成非線性的對話網絡,展現了藝術家游走于傳統繪畫根基與當代視覺經驗、理性思辨與感性表達之間的探索實踐。
“卞少之:一言萬語”展覽現場
“ 卞少 之:一言萬語”展覽現場
“卞少之:一言萬語”展覽現場
創作的起點:從“顯影”到內心的轉向
卞少之的創作軌跡呈現出從關注社會公共議題到聚焦內心體驗的自然轉向,這一過程既源于技法積累的必然,也與文化根性的自覺回歸緊密相關。
早期的代表系列"顯影",源于藝術家對公共空間安檢場景的著迷——X光掃描儀下的行李箱與背包在屏幕上呈現出灰白影像,私密物件與公共空間的邊界在此消融。卞少之表示,“安檢畫面的留白感與中國傳統繪畫的留白意境存在某種同構性。”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卞少之逐漸發現該題材難以承載持續深入的創作動力,轉而將視角投向更內在的精神世界,但標志性的透明薄涂技法始終貫穿于創作脈絡之中。這種以多層透明色罩染形成的視覺質地,如同連接不同創作階段的隱形紐帶,既是對早期技法的延續,亦成為新探索的語言根基。
卞少之《木馬與國王》,2018,布面綜合材質,85cm×51cm
2016年從英國歸國后,卞少之的創作發生了微妙轉向。倫敦的藝術氛圍與東方文化根性的碰撞,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身的創作邏輯。他在訪談中提及吳冠中書信集帶來的深刻啟發:“吳冠中在法國留學歸國前說,他像懷孕一樣有某種東西要生出來,卻不知道要生出什么。”這讓卞少之想起自身的經歷,“最初帶著仰視學習西方繪畫,卻在深入接觸后,愈發感受到東西方文化基因的本質差異。”這種文化身份的自覺,促使他進入長達數年的“釋放與反芻”期:“16年剛回來時并沒有明確想法,但隨著創作實踐的積累,逐漸意識到‘好的藝術是有根的’。這里的‘根’,可以是傳統的文化、讀過的書,或是個人的經歷。”
卞少之《仿宋李安忠晴春蝶戲圖筆意》,2020,布面綜合材質,150×150cm
談及對中西融合的態度,卞少之坦言:“在某個階段,我會覺得中西融合是一個需要面對的課題,但近兩年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就像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的紙本作品,他沒有中國水墨經驗,卻畫出了類似水墨的意境,因為他專注于表達本身,而非刻意區分中西。我畫黑白水彩南瓜時,剛從上海博物館東館看完王蒙、董源的經典畫作,深受震撼,回來后產生強烈的創作沖動。這種沖動不是模仿古人,而是傳統文化在內心發酵后的自然迸發——我跟著南瓜的紋理與感覺去畫,不去想這是東方筆墨還是西方塑造,最終呈現的效果反而讓我滿意。” 對卞少之來說,當文化傳統與個人體驗在創作中達成內在統一,中西融合便不再是刻意的策略,而是水到渠成的自然流露。
卞少之《南瓜》,2024,紙上水彩,31×41cm
在《貝多芬第十號奏鳴曲Op.96手稿》中,他將音樂家的糾結與平靜轉化為視覺語言:原稿上的涂抹痕跡被抽象化為某種深色筆觸,紫色基底則傳遞出音樂的神秘。“貝多芬的手稿讓我看到創作者的內心掙扎,這與我作畫時的狀態相似——表面的輕松背后,是無數次的推敲與取舍。”這種對藝術創作本質的共情,超越了媒介與文化的界限,成為連接不同藝術形式的橋梁。
卞少之《貝多芬第十號奏鳴曲Op.96手稿》,2023,櫻桃實木板上油畫、文藝復興時期紅色配方顏料,82×60cm
技法與材料:理性思辨與感性表達的平衡
卞少之的創作過程,是理性與感性的精密編織。“我的技法是非常傳統的。”2010年從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畢業后,卞少之留校教授油畫材料與技法,期間臨摹了大量歐洲古典大師作品。他表示,透明薄涂技法正是源自對歐洲古典油畫的深刻理解,“從坦培拉開始,歐洲傳統繪畫就是多層次的疊加與覆蓋,講究程序性。”
這種程序性的繪畫方式與他性格中的理性與克制相貼合。卞少之刻意規避當代流行的厚涂技法,選擇在“薄涂疊加”的限制中尋找可能性。“雖然每一層都很薄,但通過色彩的交織與透疊,反而能讓光線在畫布內部產生復雜的折射,這種含蓄的層次感,是厚涂技法難以實現的。”
以《調羽圖》為例,畫面中的天鵝栩栩如生,潔白而又高貴,看似寥寥幾筆卻十分耗費時間。卞少之介紹道:“畫天鵝的羽毛得畫一片等干,然后明天再來畫第二片。”顏料在干燥過程中產生奇妙的色變,為羽毛的層次注入自然生長的呼吸感。而因這種工作方式導致其創作數量始終不多,一年僅能創作十多幅,速度雖慢,卻保證了每件作品的精致與深度。
卞少之《調羽圖》,2022,海洋板上油畫,210cm×160cm
同時,卞少之對歷史技法的追溯,使這種透明薄涂技法超越了形式選擇,成為連接古典與當代的精神紐帶。“畫《屠宰的牛》時,我先像解剖般用白色勾勒牛的骨架,完全干透后才逐層鋪設肉色,每一層都精準控制顏料的透明度和濃度。”這種近乎苛刻的程序性,讓畫面結構獲得建筑學般的穩固感,卻又為感性表達預留了通道。當骨架完成后,他以自由的筆觸賦予“皮肉”鮮活的肌理,理性框架下的感性揮灑,形成了冷靜與生動的奇妙張力。
卞少之《屠宰的牛》,2023,海洋板上油畫,200×150cm
卞少之常以各類木板為創作媒介。海洋板的使用源于其對實用性的考量:輕便易切割、不易變形的特性,成為其日常題材的理想載體。卞少之對海洋板基底的處理,更將理性分析與東方美學觀念結合:“海洋板本身偏土黃、咖啡的色調很樸素,我不會用純白底料覆蓋它,而是做半透明的基底,讓木紋若隱若現。就像《倚窗》里的麻將場景,半透明的白底既能提亮畫面,又保留了木板的自然質感,這種‘留白’和中國傳統繪畫里的意境相通——不填滿畫面,讓材料本身的肌理參與敘事,給觀眾留有想象空間。”
卞少之對材料的選擇建立在對其物理屬性與精神氣質的雙重把握上。例如,用于《貝多芬第十號奏鳴曲Op.96手稿》的櫻桃木板是出于對“高貴質感”的感性捕捉,溫潤的木紋天然走向與樂譜的歷史厚重感形成隱秘呼應。“櫻桃木板有一種天生的優雅,和貝多芬手稿的莊重感特別契合,這種質感是畫布或其他板材無法替代的。”而《Via Via》則使用的是橡木板,“我特意選了一塊帶疤痕、裂紋和洞的板材,家具廠覺得是廢料,但我覺得它的不完美質感本身就帶著時間的沉淀,和畫中各種腳作為‘介質’的意象特別契合——腳是通往某處的途徑,而橡木板的自然痕跡就像時光的印記,兩者在感覺上很搭。”
卞少之《Via Via》,2022,整塊紅橡木板上油畫,150cm×30cm
在色彩材料的選擇上,卞少之同樣展現出理性與感性的交織:“《選哪個色號呢?》使用了文藝復興時期已絕版的紅色顏料,其承載的悠久歷史時空感,讓我決定將它用于這只白色天鵝。” 當古典紅彩涂抹于天鵝的烈焰紅唇時,理性的技法傳統與感性的當代體驗在此渾然一體。他選擇以亞麻布為載體創作:“若畫于純白基底,天鵝的圣潔將無法全然顯現。” 借助亞麻布的自然肌理與底色,紅色唇色被襯托得更顯濃郁。
卞少之《選哪個色號呢?》,布面油畫+文藝復興時期紅色配方顏料,230×200cm,2023
意象的詩學:從生活到精神的轉譯
卞少之的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意象構成了獨特的視覺密碼:猴子、鴨子、南瓜、月亮、章魚……這些源自生活的形象,在畫布上被賦予了超越具象的象征意義。在《我有一個裝滿星星的口袋》中,小鴨子背馱星光口袋蹣跚前行,既是赤子之心的具象化,也暗含對理想主義的堅守。“孩子讓我重新審視生命的生長與跋涉,小鴨子的蹣跚不僅是生理意義的行走,更像是人在現實中背負夢想前行的隱喻。”這種將個人經驗轉化為普遍情感的能力,讓他的作品具備了“雅俗共賞”的特質,普通人也能從中看到生活的影子。在本作中,藝術家還埋藏了小驚喜——小鴨子鞋上系的是Dior 2025秋冬男裝系列高光皮革靴上的緞面蝴蝶結。這種時尚元素與古典意境的碰撞,本質上是對當下文化雜糅狀態的自然呈現。
卞少之《我有一個裝滿星星的口袋》,2025,布面油畫,200×200cm
動物意象的選擇往往源于瞬間的情感共鳴。《對坐》描繪了雪地中的猴子與南瓜相對而坐的場景,借鑒了日本攝影師山本昌男的意境,卻通過阿巴多指揮馬勒交響曲的聯想,注入了對生命狀態的哲思——“下雪的聲音是最美的弱奏”,這種聽覺體驗轉化為視覺上的靜謐感,讓畫面成為冥想的載體,極具禪意。
卞少之《對坐》,2024,布面油畫,135×190cm
《升華之夜》同樣描繪的是真實的場景:卞少之用畫筆記錄下畫室窗邊壁虎捕食蝴蝶的死亡瞬間。“夏天傍晚抬頭望見枇杷樹后升起的滿月,壁虎在玻璃上捕食蝴蝶——這個殘酷卻美麗的瞬間,與勛伯格同名樂曲的精神氣質意外契合。” 卞少之表示,畫中三輪月亮的疊加不僅是視覺化的時間記錄,還暗合天地大運動的浪漫本質,“完成后想到用‘升華之夜’命名,恰因曲子的名字與畫面中細微生命場景所承載的時空哲思天然呼應。”
卞少之《升華之夜》,2023,布面油畫,60×50cm
傳統與當代:在融合中尋找文化根性
面對當代藝術的多元生態,卞少之堅守著對“真誠”的信仰。他拒絕為風格而風格,認為技法永遠服務于內容:“如果畫面中的情感足夠飽滿,材料與形式自然會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這種返璞歸真的創作態度,讓他在抽象與具象、傳統與當代的夾縫中,開辟出一條獨特的道路——既非對西方現代主義的亦步亦趨,也非對傳統水墨的簡單復刻,而是以個人經驗為錨點,編織出屬于這個時代的視覺寓言。
《明明》以傳統文化喜聞樂見的龍井茶、硯臺等文房器物為核心,在畫布側邊融入明代篆刻家何震的名印 “笑談間氣吐霓虹” 與戰國時期的小章 “長夜心”。這些印章是卞少之參照拍賣圖錄手繪而成,其文字內容與畫面意象深度呼應:右側 “笑談間氣吐霓虹” 豪邁文辭,恰合畫面上半部分的意境,且印章側邊所刻 “甲辰年”,與畫家創作此畫的年份悄然呼應;左下角 “長夜心” 則暗合畫面下半部分的沉郁夜色,以文字意涵與圖像形成晝夜雙境的哲思對照。此外,卞少之還將宋代的 “七光硯”入畫,其歷史質感與圖中七色光線的現代性表達形成跨時空對話。
卞少之《明明》,2024,海洋板上油畫,118×118cm
而在《倚窗》中,麻將不再是簡單的娛樂道具——圓月象征時間循環,方正麻將暗合空間秩序,在 “天圓地方” 的傳統宇宙觀中達成和諧;尤妙處在于“白皮” 牌面中央嵌入粉色月亮,化作窗欞與窗外景致,將二維畫面轉化為時空交錯的觀景臺。正如卞少之所言,麻將作為承載文化哲學的傳統符號,通過與月亮的視覺對話、木紋留白的意境營造,自然流露 “東西南北”“春夏秋冬” 的時空流轉,使傳統時空觀在當代畫布上悄然顯影。這種將煙火氣物件升華為文化載體的創作,以具象為舟渡向抽象意境,讓東方文化根性在日常場景的視覺轉譯中自然生長。
卞少之《倚窗》,2024,海洋板上油畫,118×118cm
卞少之的創作始終在傳統與當代的交織中探尋文化根性,這種探尋并非刻意的風格拼接,而是源于對自身文化基因的自覺回歸。當西方古典技法與東方美學觀念在畫布上相遇,當傳統材料的精神氣質與當代生活的感性經驗產生共振,一種超越形式層面的文化對話便悄然發生。
松美術館的展廳里,五面木結構展墻呼應著卞少之畫中的直筆與折筆,通透的空間設計讓作品產生對話。正如展覽標題“一言萬語”所暗示的,卞少之以看似簡潔的筆觸,構建了一個容納萬千思緒的世界。當觀眾駐足于《我的床》前,看著床頭的《紅樓夢》,或許會意識到:卞少之的藝術,從來不是對現實的簡單描摹,而是對精神世界的詩意重構——在克制的筆觸中,藏著最豐沛的情感;在有限的畫面里,孕育著無限的可能。或許這就是卞少之的創作核心:真正的深度,不在于技法的繁復,而在于能否用真誠的創作,叩擊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卞少之《我的床》,2025,布面油畫,180×300cm
*以上圖片致謝藝術家、逸空間、松美術館
出品人:董瑞、吳雙
采訪、撰文、 版式設計: Tina
審校:王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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