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青松
蘇軾因為所謂的“烏臺詩案”被貶至黃州,第二年二月(1081年)俸祿斷絕,“問人乞米”,便在黃州城東的坡地上開荒稼穡,修筑起居室“東坡雪堂”,并以“東坡居士”作為自己的別號。自此,“蘇東坡”這個名字廣為人知,成為蘇軾的代稱。蘇軾的第一故鄉是眉山,蘇東坡的第一故鄉則是黃州——蘇軾從這里變成了蘇東坡。
東坡何求,時望春風時望雨;雪堂無悔,半藏農舍半藏書。5月1日,由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和黃岡市共同打造的音樂劇《大江東去》登陸黃岡黃梅戲大劇院,用觀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追尋蘇東坡在黃州時期的生命足跡,展現從“東坡故事”到“東坡精神”的內在升華,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
黃州是蘇東坡豪氣與才情的浴火重生之地,是他從人生谷底觸底反彈、走向文學藝術巔峰、實現華麗轉身的重要轉折點。蘇東坡寫于黃州時期的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后赤壁賦》(以下簡稱“一詞二賦”)和“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詩帖》,代表了宋代文學藝術、乃至“華夏民族之文化”的最高成就。然而,“一詞二賦”的人生體驗洞徹深刻,哲學智慧博大精深,要真正讀懂并非易事。本文試圖從整體感知的角度,解讀“一詞二賦”,以饗廣大“坡粉”、觀眾和讀者。
一
東晉偉大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并序》,由《桃花源記》(桃花源詩序)和《桃花源詩》共同組成,構成陶淵明筆下完整的“桃花源”理想世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之作。
就像《桃花源詩并序》一樣,我們不妨將“一詞二賦”“并”到一起,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叫《念奴嬌·赤壁懷古并序跋》,把《赤壁賦》看作《赤壁懷古》的序,《后赤壁賦》看作《赤壁懷古》的跋,三篇作品相互關聯,相互補充,一唱三嘆,互為闡發,反映了蘇東坡謫居黃州期間的心路歷程。
蘇軾為何被貶黃州?
元豐二年(1079年),42歲的蘇軾被調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給神宗寫了一封《湖州謝表》,這本是例行公事,但文章內容被推行激進改革的新黨利用,說他愚弄朝廷,諷刺政府,妄自尊大,包藏禍心,如此大罪,“死有余辜”,史稱“烏臺詩案”。一時間,朝廷內一片倒蘇之聲,這其中還包括一位歷史名人、用文字記錄畢昇發明活字印刷術的沈括。沈括和蘇軾曾是好友,在“烏臺詩案”中,檢舉揭發蘇軾與他分手時送給他的詩中有譏諷政府的傾向。新黨們要置蘇軾于死地,但救援活動也在朝野同時展開,這場詩案最終以王安石“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一言而決”,蘇軾得到從輕發落,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開始了在困頓中建立“平生功業”的東坡歲月。
1082年,注定是中國文化史上極不平凡的一年,彪炳史冊的“一詞二賦”都在這一年橫空出世。時年45歲的蘇東坡,宣告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賦”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獨特文體,兼具詩歌與散文的特點,分為大賦、駢賦、律賦、文賦。《赤壁賦》是一篇文賦,記敘了作者與朋友月夜泛舟游赤壁的所見、所感和所思,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反映了作者心靈的交鋒與和解——從月夜泛舟的舒暢,到懷古傷今的悲愁和精神解脫的達觀。
壬戌年七月十六日,作者與兩位客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飲酒樂甚”“扣舷而歌”,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和天光之美。在詩興酒興正濃的時候,著名道學家、畫家、鼓琴家,四川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吹起悲涼的簫聲,既如哀怨又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傾訴,凄切婉轉,悲咽低回,引起作者的悵惘和愁緒。“望美人兮天一方”,觸發自己的理想抱負不能實現的聯想。作者所說的“美人”,正是他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
客人吹洞簫,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作者筆鋒一轉,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而賦赤壁的歷史古跡,追述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故事,進而羨慕江水明月,希望與神仙共處,與明月同在。蘇軾借客人楊世昌之口流露出自己的思想,并針對客人世事無常、人生短促的感慨,以江水、明月作比喻,表達自己“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江水總是不停地流逝,但它們并沒有流走;月亮總是那樣有圓有缺,但它終究沒有增減)的見解。文中的“客人”,實際上是作者的另一個自己,主客問答,也是作者的自問自答,是作者思想感情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客人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轉悲為喜,開懷暢飲,超然物外,“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正是作者擺脫失意、解開心結的精神跋涉。
《赤壁賦》最大的思想價值,是用文學的手法表現了蘇東坡超脫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是一篇用“賦”體寫成的哲學論文。要讀懂《赤壁賦》,必須抓住“變與不變”這個關鍵——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也不必“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只有樹立了這樣的認知,才能在身處逆境中保持豁達、超脫、樂觀的精神狀態,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一次月夜泛舟,使蘇東坡明白了深刻的人生哲理,這正是旅游的啟智功能。
《赤壁賦》集中代表了蘇東坡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告訴世人一個“變與不變”的人生哲理:只有用“變與不變”的視角看待人世間的一切,才能從人生失意中走出來,擁抱最美的人間煙火。
二
寫下《赤壁賦》后不幾天,蘇東坡意猶未盡,欣然來到黃州城西赤壁磯頭賞景沉思,借古抒懷,寫下一首開一代詞風的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
詞以婉約為正宗,像柳永的詞,適合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手里拿著紅牙板,唱那“楊柳岸、曉風殘月”,溫婉動聽;蘇東坡的詞,須是關西大漢,彈銅琵琶,唱那“大江東去、浪淘盡”,氣勢豪邁。
理解《念奴嬌·赤壁懷古》,繞不開黃州赤壁這個話題。黃州赤壁是不是三國赤壁?答案是肯定的。隨曹操參加過赤壁大戰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東吳大將陸遜之孫陸機、西晉史學家陳壽、東晉文學家和史學家干寶、南北朝文學家庾信,在《英雄記》《辨亡論》《三國志》《搜神記》《哀江南賦》等著述中,都有黃州赤壁為周瑜破曹處的記載,且從戰役冠名、三軍駐地、行軍路線、敗走路線、戰地條件看,也與黃州一帶的地名、地形、地貌高度吻合。
《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赤壁賦》,內容上都是對赤壁景物的描寫、對歷史往事的追憶和對世事難料的感慨。寫景方面,《赤壁賦》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赤壁懷古》有“大江東去”“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懷古方面,《赤壁賦》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釃酒臨風,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赤壁懷古》有“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抒懷方面,《赤壁賦》有“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這所共適”,《赤壁懷古》有“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大江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沖刷不掉千古英雄人物;舊營壘的西邊,人們都說是三國周郎赤壁。晚唐詩人杜牧任黃州刺史期間,在黃州江邊發現了一種在長柄的一端裝有青銅制成的槍尖、旁邊附有月牙形鋒刃的古代兵器——戟,寫下一首代表晚唐詠史詩最高成就的七絕《赤壁》,從此赤壁與黃州密不可分,成為黃州的文化符號。
赤壁磯頭,岸邊亂石林立,像要刺破天空,驚人的巨浪拍擊著江岸,激起的浪花好似千萬堆白雪,古戰場的險要形勢和雄奇壯麗景象猶如一幅壯美的圖畫,無數英雄豪杰在這里上演了一幕幕歷史活劇。“江山如畫”穿越千年,響徹寰宇,成為黃州最好的旅游宣傳語。
遙想當年,周瑜春風得意,設計火攻,諸葛亮借來東風,談笑之間,把強敵的戰船燒得灰飛煙滅。很多人都認為這首詞結尾有消極意義,關鍵是對“夢”作何理解。“夢”比喻夢幻的事物,不可捉摸,難以預料,也很短促,屬于中性,把人生比作“夢”,雖然表達了傷感之情,但這種感情正是詞人不甘沉淪、積極進取、奮發向上的表現,仍不失英雄豪邁本色。詞中雖然書寫失意,然而主旋律感情激蕩,氣勢雄壯,和《赤壁賦》里表達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根本上是一致的。
三
《后赤壁賦》寫于“是歲十月之望”,是《赤壁賦》的姊妹篇,描寫長江月夜的優美景色,記述放舟、棄舟、登舟、歸舟的“復游”經過,“通過神幻的描寫來詩化作者的人生沉思”。“二賦”字字如畫,句句似詩,珠聯璧合,渾然一體。
這次同游赤壁,依然是“二客從予”,一位是四川道士楊世昌,一位是黃州平民詩人潘大臨。兩次游覽赤壁,都有道士楊世昌陪同,蘇東坡無疑受到楊世昌道家思想的影響。
與《赤壁賦》主要是寫景說理不同,《后赤壁賦》主要是寫景敘事,其中描寫景物的句子有“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月白風清”“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赤壁賦》描寫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赤壁賦》則主要記述孟冬江岸上的活動。作者在月明風清之夜,與客行歌相答,先是“有客無酒”“有酒無肴”之憾,后是“攜酒與魚”而游之樂。接著從“江流有聲,斷岸千尺”的江岸夜景,寫到“俯馮夷之幽宮”的山崖險情;從“曾日月之幾何,而江水不可復識”的感嘆,寫到“悄然而悲,肅然而恐”的心情變化。作者不吝筆墨地寫出了赤壁夜游的意境,安謐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奇異驚險的景物令人心胸開闊、境界高遠。當作者獨自一人登臨絕頂時,那“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的場景又不能不使他產生凄清之情、憂懼之心。結尾處寫到作者在夢中見到曾經化作孤鶴的道士,“開戶視之,不見其處”,表明他在政治迷茫中仍保持著對前途、理想、抱負的執著求索,借夢幻之境,表現作者曠然豁達的胸懷和慕仙出世的思想,折射出蘇東坡在出世與入世間上下求索的人生姿態。
縱觀“一詞二賦”,如果說《赤壁賦》講的是“想得開”,《念奴嬌·赤壁懷古》講的是“提得起”,那么《后赤壁賦》講的則是“放得下”。“一詞二賦”作為一個整體,從“變與不變”的豁達超然,到不甘沉淪的上下求索,反映了蘇東坡在逆境中破繭成蝶、浴火重生的精神蛻變。
蘇東坡是宋代文壇領袖,全才式的藝術巨匠,在詩、詞、文、賦、書、畫等方面均取得很高成就。他的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文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等并稱“唐宋八大家”,書法與王羲之、顏真卿并稱“天下三大行書”,繪畫方面開啟了寫意畫的先聲,為“文人畫”的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蘇軾也許沒有在哪一個方面做到古今第一,但是,把他在各方面的成就加起來,他無疑是中國古今第一的“全能冠軍”,這是我市打造世界級自然人文旅游名城最可寶貴的資源稟賦。
(作者系黃岡市政協文史專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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