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1
王夫人有間小佛堂。這間小佛堂可以看作是她的休息室。在這里,她可以放逐自己,乘一葉小舟漂流到主流價值外的洋面。菩薩的無邊慈悲可以治愈她的傷痛、原諒她的私心。
但只向佛要求,不對佛付出,任誰都不好意思。所以王夫人出了休息室,有時也想盡些義務,不過佛經的高深要義,她又弄不太懂,就偶爾交給庶子來抄,術語叫“唪誦唪誦”。
既回報了佛的深恩,也照顧了庶子作為少爺追求榮耀的心理需求,豈不是一舉兩得?王夫人的可愛還表現在吃素上。她是豪門貴婦,迎來送往、婚喪嫁娶,很多事等著她,重要場合吃素顯得很奇怪。于是,只撿初一、十五這兩個重要日子吃。就像上班簽到,王夫人相信,佛打開簽到簿,就會看到她在考勤上的良苦用心。
張愛玲在《雷峰塔》中說,“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這話放到紅樓里,顯然不夠準確。賈母這位老太太就不怎么信。沒有小佛堂,也不吃素,也不麻煩別人抄寫佛經。在賈母這里,佛更像個不肯得罪的領導。比如到了櫳翠庵,因吃了酒肉,怕沖撞了菩薩,她就采取了回避態度。
既然平日是這么個態度,生日時,便只好“臨時抱佛腳”——她希望通過撿姑子念了佛揭的佛豆,向佛傳達其實我很尊敬你的信息,順便讓寶玉和女孩撿,又叫鳳姐和鴛鴦也撿,然后“煮熟,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佛收到后,只會覺得賈母太會談生意了,撿個佛豆,竟拉這么多人增壽。
2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編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老奶奶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里托夢,說你這樣的虔心,原來你該絕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然后果然就有了個白胖的孫子,“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
這個故事里,玉皇對送不送子是有審批權的,觀音看上去只是一個察看民生問題然后負責上報的工作人員,觀音注意到老奶奶的問題是因為老奶奶堅持吃齋念佛。吃齋念佛這件事的內核是頻率高,出現的頻率高,就容易被上層看見。
但也有可能是,觀音不想再看見老奶奶千篇一律的齋飯,話說紅燒肉天天吃也是膩歪的,老奶奶的念佛聲又太枯燥了,才憤而上達玉皇以阻止老奶奶癡纏下去。而玉皇的行為折射出來的是在安樂仙境里的無聊,內心十分渴望被打擾。
劉姥姥固然見多識廣、久經世故,但在這個故事上表現得確實像脂硯齋形容的那些“莊農進京”的作者。玉皇案頭多少大事,哪有心思管這等微末。但它的喜感又的確來自這淳樸的想象力:天上人間被打通、統一為清明的簡單世界。
這個故事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尤其王夫人聽住了。劉姥姥臨走之時,她出手一百兩,有人覺得是侯門貴婦天然的大度,有人覺得是劉姥姥出乖賣丑傷了她的臉面,但我想,是劉姥姥的故事撞到她心坎上了。這個故事讓她看見神佛的超能力,讓她意識到吃齋念佛做善事的巨大回饋。
3
賈府百年家族的開創者之一賈源花錢買斷了張道士的終身,讓他代替自己進入佛門,這是明擺著欺負佛眼神不好嗎?妙玉的家人更不像話了,多次為妙玉買替身,可惜佛也不愿總被糊弄,強硬要求妙玉進入佛門。這么不情不愿,妙玉當然要和佛撒個小嬌——我要帶發修行。對女孩的這點小情緒,佛也不愿讓人覺得自己難說話,只好勉強答應了。
哈哈,我們中國人和看不見的佛的拉鋸戰就是這么好看。不過,學問好心思敏捷的女孩,早已洞悉了虛空中的佛的本質。寶釵單拎一支《寄生草》出來,強調“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一句,意味著她已進入“空”的境界。與之對應的是,她不用花兒粉兒,居室也如雪洞。這不是祈求佛保佑,也不是和佛鬧情緒,而是,我要成為佛樣的人去照管眾生。在照管中,內心逐漸擁有了順其自然的柔韌和力量。
可對于寶玉來說,因為沒有責任感加持,這句“赤條條無牽掛”或許就成了他“懸崖撒手”的第一粒種子。寶釵想不到正是自己的這句話讓自己守了寡。因果報應?事實上,寶釵并不排斥因果報應之說。比如,她聽到柳湘蓮出了家,薛蟠哭紅了眼睛,而她覺得這是前世孽緣。不然拿什么來解釋這復雜多變、“怎么開始就怎么結束”的迷茫人生?
仔細看,幾乎紅樓里的人都喜歡念句阿彌陀佛。或許口頭禪也會傳染。既然大家都念,證明阿彌陀佛脾氣好不會煩,我不念,萬一他真的來接引人到極樂世界時,沒有我,豈不是虧了?今天也一樣,某個節日,你的朋友圈里是不是排著整齊的隊伍出現一堆“今日是為某個親人驅病或求福日,我也轉了”的文案?不見得信,但不轉又怕萬一應驗。
4
馬棚里走水,賈母唬得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前燒香。人們的邏輯是,家中走水了,是火神生氣了,馬上燒香安撫火神——像安撫一個淘氣孩子似的,玩具到了自然就好了。
寶玉信了劉姥姥編的茗玉故事,派茗煙去看,結果只看到一座孤獨地坐落在田埂上的稀破的瘟神廟。瘟神青臉紅發,這一定是瘟疫流行起來百姓心中的兇惡印象。之所以把它建在村落之外,意味著大家只想離它遠遠的,但又不能不敬,于是刻意制造出距離,表明我不喜歡你、你很不可愛的態度,以此讓瘟神反思自己的惡行,達到遏止它的目的。
痘疹娘娘是不是瘟神的下屬不清楚,但她負責小兒痘疹這一科室是大家公認的。雖然同樣是惡神,但她的待遇比以上兩位要好,被大戶女眷們供奉在香閨中,從不受風吹日曬。
鳳姐稱不信陰司報應,拆人婚姻掙錢,但,女兒長了痘,便立即請出痘疹娘娘。痘疹娘娘也不負眾望,完滿完成一個白衣天使的任務,彼此相處出一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圍。
另有一位神,大家都很敬畏它。賈瑞說,“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寧國府丫頭看不過賈蓉調戲二姐,說,“天老爺有眼,仔細雷要緊”。現代影視劇里,為雷神造的梗是,有人發毒誓表明自己不會做某事,前腳剛發完,后腳就傳來隆隆雷聲。據說,古時民間常刊發《雷文》,告訴世人什么行為易被雷神盯上。但沒聽誰家說供奉了雷神,供奉意味著討好,而雷神拒絕被作精討好。它總是舉起心愛的萬鈞之錘,錘死那些毫無底線的作精。
5
月下老人這位神仙老頭喜歡徘徊在古代富家小姐的花園中,聽到小姐的心愿,就安排一個書生出來相會,這樣做固然遂了年輕人的心,但也被長輩們厭惡。好在紅樓是寫實的,大觀園的小姐姐們沒有一個在月下禱告的,反而是長輩薛姨媽主動提起這位月下老人,談論起女孩們的婚姻大事。
但感覺月下老人只是人間的一個散仙,沒人祭祀,他也不惱。乩仙和月下老人一樣,編制在人間,是只需在扶乩時出來表演一下的小官員。而尼姑庵里的藥王據說是孫思邈,因精湛的技術由人升為仙,因此負有讓人身體康健的任務。趙姨娘曾拿出五百錢托馬道婆在藥王前上供,可見趙姨娘沒有很多很多愛,也沒有很多很多錢,只好更看重健康。
由人而神,是人們對這個人品性認可的一種方式。晴雯死了,死得很讓人傷心,因為這是一個沒娘的孩子渴望愛而不得的故事。但寶玉不肯承認,小丫頭隨口編一個故事,說晴雯去做芙蓉花神去了,才成功登錄寶玉的價值判斷系統。
寶玉心中的花神是美的、善的,鳳姐的花神就有一點點鬼祟的意思了。巧姐被奶媽抱著在大觀園走了一遭,回來就一直啼哭,劉姥姥提醒鳳姐說,莫不是撞客來著?找來祟書,按照上面指使的方位,送去了紙錢,巧姐果然就不哭了。
祟書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仿佛是綁架犯傳達給人質家屬的一個信息,人質家屬無從報案,只能照辦。當然搶劫犯也很重承諾,拿錢放人。只是這么一來,純凈美好的大觀園,登時神秘起來、魔幻起來,林妹妹和諸姐妹竟然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危險的空間里,叫人不由替她們捏把汗。
好在有個花神節,每到芒種時大家都要踐花神。本來覺得踐不踐不重要,但現在看,這種危險分子還是不要得罪為好。
6
襲人回家,剩下晴雯和麝月,兩個人初次當家,高興地什么,麝月晚上要出去走走,晴雯說,“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
人們相信小鬼會在暗處活動,防不勝防。就像馬道婆說的,像寶玉這樣的富公子,生下來就有小鬼扯著腿、絆著腳。不能不說,馬道婆雖是寺廟里的打雜的,但是,業務精通,描述生動,叫你不得不信。解決辦法也有,就是在尼姑庵里點上長明燈,叫小鬼無從下手。馬道婆之所以成功游說很多人家,所依仗的無非是人們承認除了現世之外,還另有一個并行的陰暗的空間,尼姑庵是這兩個空間的中介站,如果不點尼姑庵的長明燈,理論上會影響現世的幸福。
但鬼們也不是全無弱點。劉姥姥說莊上的小孩子整日在墳地里鉆,鬼也不能拿他們怎么辦,因為小孩很壯,很健康,很不好對付。秦鐘死時,作者讓人們頭腦里的鬼跳出來上演了一出話劇,鬼警察看見寶玉來了,就嚇得放了秦鐘,而在這之前,任由秦鐘百般求告,可見鬼怕有時運的活人。
清虛觀打醮就是祈福鑲災,一定意義上就是給那些無處可去的鬼魂捐款。當然鬼也分陌生鬼和自家鬼。賈府為死去的列祖列宗專設了祠堂,假若做了有辱門風的事,就無顏面見列祖列宗。中國人相信列祖列宗在上天或陰間看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也相信死后會和他們匯合。總之,在紅樓夢的世界里,人們不光受著上司或主流的擠壓,還受著很多看不見的鬼神的擠壓,在這個擁堵嘈雜的世界上活得無比累心。不怪張愛玲說,中國人總喜歡對外界強調做人很難。
7
官方有主管部門,叫“欽天監陰陽司”,這是專門給大戶人家看下葬日子的部門。人們對于新死的鬼,只要有條件,總是要想方設法給他們準備最好的前程。比如秦可卿死后,一百僧人念經,一百道士做法,棺材也要準備最好的。這樣做,可以讓新鬼對新環境多一些適應,免得留戀活人的世界,癡纏著不肯離開。悲傷是悲傷,分別還是要分別。
不知道新鬼在陰間怎樣,反正這樣的活動養活了很多僧人和道人,使這種看上去個人生活有點凄清的職業也顯出有前途的樣子。張道士的下屬,見寶玉去了,就拿出很多的金銀玩物,也是一個側證。但不是每個寺廟的和尚道士都有這種機會。葫蘆廟里的門子原本是個小和尚,耐不住凄涼才改了行,而王道士在年久失修的道觀里,主營膏藥事業。
三姐死后托夢給柳湘蓮,譴責他冷面冷心,然后告訴柳湘蓮已找到新工作,前往太虛幻境做警幻的助理,語氣頗有謝君不娶之恩的嘲諷意味。非常解氣,非常美好,但也讓人懷疑這是作者同情三姐而刻意做出的徇私。三姐逃過一劫,二姐死后肯定成了孤魂野鬼,因為沒有進入家族墳地,也就失去了家族的庇佑,雖然平兒會偷出銀子作為祭奠的費用,終歸有限。不過金釧、晴雯更慘,賈府不允許底層私下祭奠,一切都歸屬主子而不是父母兒女,真正等到的只有寶玉井臺上的幾炷香了,晴雯則是一篇聽不懂的誄文。
8
劉姥姥講茗玉故事,說鄉鄰為茗玉蓋了廟,因為香火不繼,茗玉只好自己出來閑逛,有時就會騷擾行人。于是人們商議,要“打了這塑像平了這廟”。人們賦予神鬼權利,又討好著他們,給他們燒香磕頭,但這一切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必須為這方百姓帶來生產上的豐收、周遭的寧靜,否則,為何拜你?如果成精作怪惹來眾怒,宅子金身都不保。
一方面希望保佑自己,一方面又怕這些佛神鬼做大欺負自己。一手拿著棗,一手拿著棍子,小心翼翼維護著自家安全。
所有這些“碎塊”迷信——之所以說它們是“碎塊”迷信,是因為在紅塵中忙忙碌碌的人從沒試圖整理出一個完整的關于儒釋道的宗教系統,就像賈瑞躺在病床上,看見道士拿著“風月寶鑒”來了,口里喊著的卻是,“菩薩救我”。對蕓蕓眾生來說,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救我于水火中。假若你要補償,那么咱們就坐下來來好好談談。
大家都當筆生意,就連寶釵,也是由主流價值支撐著思想的大框架。唯有一人,被神仙傳說套了進去,這人就是賈敬。
從有限的信息來看,賈敬有個脾氣暴躁的老爸,小時候受到嚴苛的教育,本人很聰明,中了進士,然后忽然在中年厭倦了仕途,想要飛升。而煉丹這件事,沒有一定的財力是無法進行的。宋朝小說《張道陵七試趙升》就提到為了煉丹,只好先開門坐診,聚斂錢財。而賈敬結交的那些道士們,應該非常歡迎賈敬來煉丹,不為別的,一定想借此賺點錢花。然而賈敬終歸死了,惹出了人命,道觀的道士報信給尤氏說老爺飛升了,試圖減輕自己的罪責,但尤氏何等聰明,怎肯相信,饒了他們?還是一把鏈子鎖住了他們。
只能說賈敬的叛逆期來得太晚。他像個執著少年,沉浸在虛幻的愿景里,妄圖利用聰明才智,進入曾為無數人證明過不可行的沼澤之地,在那里打破肉身的桎梏。這是一個聰明人對聰明的極度自負,也是作者對這樣的聰明人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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