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做官。
擔任院長之后,我每天收到的郵件都來不及拆了。也怕拆,怕里邊噴出來的熱氣把手指燙著了。
拆開一個很厚的郵件,是湖北一個姓古的人寄來的,一篇研究我的“學術成就”的萬言長文, 要我推薦給任何一家雜志發表。他還在另一篇文章中宣稱,我將以卷帙浩繁的著作對藝術做出終極回答。我看了一笑,退回了那篇長文,在心里給他起了一個便于自己記憶的名號---“古終極”。 后來北京又有一個姓肖的編輯人員評價我是“民族的脊梁”,我同樣給他起了一個好記的名號——“肖脊梁”,與“古終極”并列。
如果不小心,一做官,天天都可以遇到一個個"古終極”和“肖脊染”。
今天與我吃飯的人,倒是我自己約來的。
他就是戲曲史家徐扶明教授,曾經因為說過樣板戲兩句話,被人揭發,關押了很久。他的案子早就應該平反,但由于沒人管,一直拖著。我向有關部門詢問過好幾次,也沒有回應。這次我以院長的身份再問,立即解決了。這就是做官的好處。我已經約了他好幾次,他老說“不便打擾”, 這又是做官的壞處。
今天他實在推不過,終于來了。我在學院后門口找了一家小飯館,拉他到墻角的一張桌子邊坐下。他穿得像一個老農民,縮著脖子,嗓子啞啞的,笑著與我握手,手很熱,握了好一會兒。
“昨天文化局當著我的面,把那個人揭發我的材料焚燒了。"他說:“這很可惜,留著多好呢。 你我都是研究文化史的,最看重原始材料。為難的是,我如果堅持不讓燒,很可能以為我還要記恨。”
“那人現在在哪里?"我問的是當年揭發徐扶明“攻擊樣板戲"而造成多年冤獄的那個曾遠風。 “在這里。"徐扶明從口袋里取出厚厚一沓折好的報紙,放到我眼前,用手指點了點折在最上面的一篇文章。
我一看,那是一份南方有名的周報,文章的標題很長,叫作《“文革”可以被遺忘,卻不可以被掩蓋》,作者正是曾遠風。
我吃驚地匆匆看了幾眼。曾遠風在那里用憤怒的口氣寫道,有人要掩蓋"文革”罪行,他絕不答應,一定要戰斗到底。
徐扶明教授告訴我,曾遠風在好幾年之前就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文革”的批判者。很多讀者把他當作一名反“文革”的英雄好漢,完全不知道他在“文革”中是如何讓人聞風喪膽的。
“你難道不想給南方的這家報紙的編輯部寫封信?"我實在氣不過,咻咻地問徐扶明教授。
“這沒用。"他說,“老弟,人生如戲,角色早就定了。有人永遠是打手,有人永遠是挨打。”
他搖頭苦笑了一下,又縮起了脖子。猛一看, 真像曾遠風說的要想掩蓋罪行的逃犯。
這很像我爸爸,關押了那么多年,現在平反了,卻像是自己理屈,躲躲閃閃地過日子,從來不控訴、不揭發、不聲討。那些慷慨激昂的事, 仍然由當年慷慨激昂的人在做。
在中國,社會政治話題可以不斷翻轉,但揭發、聲討、控訴的,卻永遠是同一批人。把他們的徒弟算進去,也是同一幫人。前后之間的程序、邏輯、對象也一模一樣,只是內容相反、時空倒置而已。
與徐扶明教授碰面后大約半個月,一天下午, 傍晚時分,一個高高大大、鼻子尖尖的老人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他進門就說:“院長,我叫曾遠風,有十萬火急的事找你!“說著伸出手來要與我握。
我聽說是曾遠風,心里一咯噔,沒有伸手去握,立即回身坐到我的辦公椅上,問:“什么事?” 曾遠風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神秘地說:“上海在'文革初期演過一臺戲叫《邊疆新苗》,你知道嗎?”
我既沒有吱聲,也沒有點頭,等他說下去。
“這是‘文革’期間上海最壞的戲,比樣板戲還壞。樣板戲剝奪了人民看別的戲的權利,《邊疆新苗》剝奪了青年上學的權利!”
聽到這話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要不是想到了被眼前這個人傷害了多年的徐扶明教授,我還有可能點一下頭。
但是,我看他一眼,已經對他有了鼓勵,他的聲調提高了:“這個月,正是當年上海學生到邊疆去二十周年,受害者們已經集中起來,準備找劇作者沙葉新算賬,要他歸還青春。現在這個劇作者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我聽說,他已在托人找您,請您出場去說服那些受害者。我今天緊急趕來,就是勸您千萬不要為這個文痞出面!”
不管曾遠風是不是夸大其詞,如果一群二十年前去邊疆的人員真的包圍住了那個劇作者,這可不是小事。大家一激憤,極易造成圍毆事件, 鬧出人命都有可能。
我便問曾遠風:“真有這事?”他就把消息來源詳細說了一遍,我聽完,就把他打發走了。
我立即把我的好朋友胡偉民導演找來,商量這件事。胡偉民像我岳父一樣是個“右派分子",“文革”中不在上海,不知道有《邊疆新苗》這個戲。 但他顯然看不起沙葉新,理由是那人實在太左,又太喜歡嘩眾取寵。我說:“有那么多人來討二十年前的舊賬,可見那個戲確實很壞。但當時逼迫青年學生下鄉,是北京的號令。那個左派編劇只是曲意逢迎,現在如果把歷史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
“這不妥!這不妥!"胡偉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兩天后,那個左派編劇果然來找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這個人,他的態度,不是我預想的那樣憂慮和謙恭,而是一種帶有一點滑稽的友好, 這使我覺得比較舒服。
第二天傍晚,我就出現在那個現場。是安福路上一個劇場的門廳,我去時已經擠滿了人,門外還有不少人要擠進來。一看就知道,全是二十年前上山下鄉的學生,社會上統稱為知識青年, 又簡稱為“知青”。
那個派編劇靠墻坐在一把塑料的折疊椅上, "知青”們都站著,由于后面推擠,對他越逼越近。 我怕出事,就站到了他身邊。
一看就知道,這些人不是來鬧事的。他們最好的年月都被拿走了,但是誰也沒有為這件事承擔責任,只是草草地讓他們回了城。城里已經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找不到出路,于是像沒頭蒼蠅一樣撞到了這里。安福路在上海是一條小路, 并不好找,但他們還是找來了。眼前這個坐在塑料折疊椅上的胖乎乎、矮墩墩的男人,顯然不是他們真正要找的人。但是,除了他,他們再也找不到別的人。
這種無言的包圍,令人窒息。
幸好有人用平穩的口氣打破了沉默。這是一個高個子的中年人,他叫了一下那個左派編劇的名字,說:“不瞞你說,在江西龍南縣的深山里, 我們有幾個人曾經多次商量,只要回上海,就要打你一頓。”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是我們終于長大了,不會再有這種念頭。今天只是想問你,你自己讀過大學卻說讀書不好,你要我們到農村去自己卻不去,這,能安心嗎?”
劇作者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不知道要不要站起來回答,便征詢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正猶豫,四周的話匣子卻打開了:“編劇編劇,怎么能胡編亂造!”
“你也是有兒女的人,請想一想二十年前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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