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不朽
人生不過半張紙。普通人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的根在哪?
——題記
我要上訪
那是一個午后,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辦公室的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斑駁的光影。老張坐在我對面,神情落寞,而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的訴說,偶爾有微風(fēng)吹過,撩動桌上的紙張。
“聽說‘瑞石杯’短篇小說大賽開始征稿了,余主任準(zhǔn)備得咋樣?”
老張叼著煙,瞇著眼看向我,那模樣活像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江湖。還未靠近,那股混雜著煙草和不知多久沒洗漱的異味便如一陣風(fēng)暴般撲鼻而來,令人忍不住皺起眉頭。一開口說話,更是氣味濃重,仿佛他的話語都被這異味包裹著。
“還沒呢,不知道寫啥。在機關(guān)上班可不敢亂說話、瞎摻和。”我揉了揉酸澀不堪的眼睛,加了一晚上班,整個人疲憊到了極點。
只見,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煙,煙頭猛地一亮,隨后緩緩?fù)鲁鰺熑Γ菬熑β朴频厣v、擴散,他說道:“四十好幾的人了,還有啥看不透、想不明白的?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你能咋地?你把自己當(dāng)處級,誰能把你咋地?”
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打個噴嚏,臉上擠出一絲笑,說道:“您老說得在理。只要您高興,想嘮啥嘮啥?”又低下頭,眼睛不時瞟向他,心里琢磨著他還會說哪些“不合時宜”的話,該怎么應(yīng)對。
老張,是個鄉(xiāng)村老師。退休后,為了一個個關(guān)乎民生與正義的問題,不顧一切地踏上了上訪之路。他要舉報開采煤礦對環(huán)境的肆意破壞,那被煤灰染黑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深深的憂慮;他要為城鄉(xiāng)教育資源的不均衡發(fā)聲,那雙熬紅的眼里,都是對孩子們未來的擔(dān)憂;他要揭開貧富懸殊的巨大黑幕,殘缺的嘴唇透露出他的堅決;更要將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丑惡行徑公之于眾,那握緊的拳頭好像隨時準(zhǔn)備出擊。他那堅定的身影,破舊的衣衫總是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各個相關(guān)部門,頻繁而執(zhí)著。
凡是他認(rèn)為不合理的地方,絕不退縮。
在聽聞老張的這些事跡時,我內(nèi)心深受震撼。他的勇氣和堅持讓我感到無比敬佩,同時也讓我反思自己在面對丑惡現(xiàn)象時,是否有他那般的果敢和堅定。
“余主任你對我真好,寫寫我吧。我是個閑散的人,愛打抱不平。人民政府,不讓人民進?我就想進來,看看政府長啥樣。保安要攆我走,但我有招,我說要上訪,他們讓填表登記,這才把我放進來。以后,我就真的上訪了。累了,就找你,因為你給我倒水,聽我說話。”他頭發(fā)花白且凌亂,那頂志愿者的紅帽子也難掩他滿臉的滄桑,稀疏的山羊胡隨著話語微微顫抖。
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接著感慨:“我這輩子啊,小時候被父母管著,在學(xué)校被老師管著,進了社會被‘厲害角色’管著,到老了又被棺材等著,一輩子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可活得憋屈,心里堵得慌。”
說到這兒,老張臉上滿是愧疚與不安,囁嚅著說:“有陣子我見不著你,我很揪心。我胡思亂想,是不是因為我來得多,話太多,被其他人知道了,給你‘穿小鞋’了,耽誤你的前程了。你不知道,我有兩個月不說一句話,后來聽說你是外出學(xué)習(xí)了,才開始吱聲。”
他頓了頓,一雙渾濁的眼睛透著無盡的疲憊與無奈,長嘆一聲:“其實我真想變成一只畜生,哪怕是豬狗也行,沒腦子就不會這么煎熬。我身邊的這些人,糊里糊涂地死活,一輩子就這么完了。”
為了調(diào)動他的情緒,我轉(zhuǎn)移注意力,打趣道:“存下多少錢了?我寫東西可是要收費的。”老張立馬回道:“那是給死人寫的,叫祭文。咱這有習(xí)俗,白事幫忙不能白干,有講究。憑咱倆的交情,還說啥錢不錢的,要啥自行車。”他的心情變好了,學(xué)著小品臺詞。
“這幾天,我寫了一首詩——《老張一輩子》”,也不等我同意,便大聲念起來:
老張一輩子,沒啥意思
眼眸里藏著村莊的過往
煤礦的興衰,人生的跌宕
如一首沉重的樂章
老張一輩子,有很多故事
他的青春在煤塵中飛揚
妻兒死了,留下孤獨的傷
孫子的夢想,在陰影中搖晃
村子的歡笑,如今只剩殘瓦
老張一輩子,在失落中掙扎
他的心,被歲月的車輪無情地滾壓
卻依然堅守著那份牽掛
“好!”我豎起大拇指。隨后,拿起茶壺,為他那已半空的茶杯緩緩加了花茶,小心地添了些熱水。
可是,老張的眼神黯淡下來,聲音帶著一絲哀求:“我沒文化,寫的不好。你還是把我寫一寫,能得獎。你們作家要寫出好作品,還得走基層、看民情、聽民聲的。”
你有根嗎
那是一個黃昏,辦公室里光線漸漸暗了下來,老張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憔悴,煙頭一明一滅。我忙著寫總結(jié),顧不上和他搭茬。窗外的街道傳來車輛的喧囂聲,而屋內(nèi)卻彌漫著老張的嘆息和無奈。
這時,他突然一臉誠懇地瞅著我,放大嗓門說:“余主任,我認(rèn)識你可有二十年了,你咋還是個小科長?我最近聽了不少事兒,可邪乎了。我手頭攢了一萬塊,你拿去、活動活動。不過,拿豬頭找不到廟門,光使錢也不行。”
老張的聲音太高了,這一嗓子,嚇我一跳。門被一個領(lǐng)導(dǎo)推開,她看了看,搖搖頭走了。我慌忙雙手合十示意他別再說,跑到門口瞧了瞧沒人,趕緊關(guān)門。
只見他嘆了口氣,神情悲憤,壓低音量說道:“怕什么。你就是太實誠。別人拿狼牙棒打你,你只會用天靈蓋去扛,你啊,讀書讀傻了。”
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他又說:“沒有根的人,是痛苦的,走在哪都會被欺負(fù)。你有根嗎?知道農(nóng)村是什么樣子?想當(dāng)年村子熱鬧,家家戶戶端碗坐街邊,有說有笑,滿街飯香。如今不是煤焦汽油味,就是沼氣味。孩子們也變了,早晨睜眼不叫爹媽,是找手機,學(xué)生不比學(xué)習(xí)比家長,社會不比誠信比錢包。這人間沒了煙火氣,還叫人間?我們咋都能活,你們這一代難啊!”
嗯?他的話讓我的內(nèi)心掀起波瀾。“根”這個字眼在我心中激蕩,在塵世中奔波,我一直尋而不得。他的話如利刺扎進我迷茫的心。這時,我也忍不住說:“老張,我就是村里的娃,喝著村里的水長大。咱們都得為正義發(fā)聲!”
見我搭話了,他開始樂了,接著又說:“你們政府可不能亂說話、瞎應(yīng)承,到時候要兌現(xiàn)。老張是平頭百姓,胡說八道的沒事。你瞧瞧網(wǎng)上的那些事,大學(xué)教授居然欺負(fù)女博士,毛書記還關(guān)押李鄉(xiāng)長,干部兩歲讀一年級……。如今‘網(wǎng)紅’掙錢,這是生產(chǎn)力?哎,死道友不死貧道,一代不如一代。”
接著,他幽幽地對我說,“給我寫一寫吧,我命苦啊!生在窮得掉渣的農(nóng)家,小時候念過幾年書。長大娶媳生子,天天扛鋤刨地。原本日子還算安穩(wěn),誰能想到村里探出煤礦,這是福也是禍。占地開采,有人鬧事還出了人命。不服就收拾。簽了協(xié)議,男人下礦,女人做飯洗衣,孩子上技校。幾十年過去,煤礦關(guān)了,村子禍害了。有能耐的搬走,混日子的等死。娃兒長大跑光,只剩老弱病殘。我媳婦幾年前死了,肺氣腫,其實是塵肺。我們是真傻,以為能把肺里的不干凈咳出來,天天咳嗽不敢治,最后把肺咳爛,死了。大孫子想當(dāng)兵,肺有陰影不合格。我這老骨頭也快不行了。前年,兒子被車撞死了,兒媳拿著賠償款帶著兩個孫子改嫁了,和我斷了來往,我這是孤門絕戶。死了都沒人埋。來你這,是我活著的念想。不多來,腿腳不行了,一月來一次,像孔乙己去咸亨酒店,不來就是死了。我今年七十八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其實我早該死了。昨天,我悄悄去看二孫子,娃說沒本事才當(dāng)老師,被老師教訓(xùn)了,其實是他同桌說的,同桌爸在教育局。”
聽著老張的訴說,我擱下筆,陷入沉思。我們是不是在追夢途中迷失方向、丟掉初心?他說的根,在哪?即使是時代洪流中的一粒沙,雖渺小,卻應(yīng)該有著自己的光芒。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老張,別這么悲觀。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老張卻苦笑著搖搖頭,不再言語。臨走時,他說還有很多事辦,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占你便宜了
那是一個清晨,陽光很稀薄,空氣中帶著刺鼻的煤焦味。老張被保安攔住:“沒有通行證不能進!”他梗著脖子,喊道:“我有重要的事兒,關(guān)乎大家的事兒!”保安不為所動,只是重復(fù)著:“不行,這是規(guī)定!”他氣得直跺腳,可看到五大三粗的保安,也無可奈何。
這時,我剛好路過。他狡黠地一笑,喊道:“嘿,大侄子,我等你好久了。”說完,在保安的愣神和疑惑中,他拉住我的胳膊,很是熱情。
“對不起,我占你便宜了。”他坐在沙發(fā)高興地拍大腿,“哈哈,保安真好蒙!你也好蒙。我今天來,不是舉報,是和你說個事。上次對不住,和你說我是窮小子,是騙你的。其實我家以前是地主,我是少爺。七村八鄉(xiāng)的地都是我家的。我大學(xué)畢業(yè),因為成分不好,沒單位敢接收。想和女朋友出國留學(xué),爹媽心疼不讓走,等讓走時走不了。可惜我這雙手沒力氣,地都種不了。好在村長的女兒看上我了,我當(dāng)了上門女婿,才有機會去小學(xué)當(dāng)代教。 一干就是四十年,后來有政策,說是鄉(xiāng)鎮(zhèn)干夠二十年,就能考試轉(zhuǎn)正。真是走了狗屎運,臨到退休,總算有編制了。”
“你說我幸福不?需要錢,沒地方掙;現(xiàn)在有錢,沒地方花。”剛才,還喜笑顏開的老張,突然神色悲愴,聲音顫抖著說:“你知道嗎?文革那陣子,我眼瞅著我爹娘被打死,然后他們就沖到我家放火、搶東西。我給我孫子錢,他說我是老鬼,小日本那才是惡鬼,我可沒法跟他們比。老而不死是為賊,我也不夠格,董卓、袁世凱、汪精衛(wèi)才是賊。我啊,頂多是個老朽。我那兒子啊,看不起我,嫌我沒本事。他一門心思想去城里闖,可干啥啥不成。后來娶了媳婦,媳婦也對我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說拖累他們了。我就不明白了,自己播的種,咋長成這樣?”
老張心里一陣酸楚,又想起死去的妻子。他搖了搖頭,掐了煙,接著說:“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你是好人。人一輩子,不就活個名聲嗎?只要你在我死之前,把我寫好,我給你找領(lǐng)導(dǎo),去省里、到市里,替你說話,讓你進步。我是群眾,領(lǐng)導(dǎo)得聽群眾的。”
說完,他先是興奮,后又失落,仿佛整個人都被抽去了精氣神,隨后又強擠出一絲苦笑。就在這時,他又樂起來,“我才沒那么好死呢,我屬王八的。”
情緒是可以傳染的。我不知是為過去的老張,還是為如今的自己,心中竟涌起一絲悲憫。普通人的活法是什么呢?仿佛置身濃霧荒野,找不到出路和希望。
于是,我拿起筆,開始寫老張的故事,也是本次參賽的小說——《老而不朽》。
他們叫我,張爺
那是一個狂風(fēng)肆虐的夜晚。
窗外,狂風(fēng)如猛獸般怒吼,遠處的天空被洶涌的沙塵暴迅速吞噬,天地間昏黃一片。這蕭索的景象,恰如我此刻的心情。我握著筆,思緒萬千,房間里只有回憶。
“你知道,他們叫我什么?”有一天,老張推門進來,神神秘秘地對我說。
“叫什么?”我疑惑。
“哈哈,他們叫我,張爺,哈哈。現(xiàn)在,上訪文明多了。剛才,我找領(lǐng)導(dǎo)反映問題,領(lǐng)導(dǎo)說他不聽,說我這事兒太大,管不了。我急了,先拍了桌子,都多久了,還沒個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騰地站起來,想罵我忍住了,哎呀,老張啊、張老啊,你是我祖宗,別激動,登記、登記,再給我們點時間。這時,幾個保安闖進來,拽著我說,張爺,領(lǐng)導(dǎo)忙,你也去別的地方溜溜。”
然而,老張成了張爺,也得聽老天爺?shù)摹4蟾乓粋€月,就在我完成這篇小說不久后的一個晚上,老張悄然離世。
那晚的夜靜得可怕,村里像被施了魔法,空氣凝固,沒風(fēng)沒雨,貓狗一聲不吭。
聽村里人說,老張是肺癌晚期。臨終的時候,他躺在破舊木板床上,想抬手再拿煙,卻早沒了力氣;他想要說話,卻只能發(fā)出微弱的“咳咳”聲。他的眼角滑落幾滴淚后,一生就結(jié)束了。
聽入殮師說,他生前洗過澡,穿的中山裝,很干凈,口袋里有一支“英雄牌”鋼筆、一張他和女友的照片,一張卡,還有個信封,寫著:“我這輩子,沒意思,一了百了。這張卡有 20 萬,給兩孫子結(jié)婚用,密碼是我、老婆和死兒子生日后兩位。我有個機關(guān)上班的小朋友,該寫我了,給他 500 元。”
哎,老張,我的朋友……
現(xiàn)在,我上班在大院多看一眼,下班在辦公室多等一會,總想碰到那個帶著紅帽子,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老張,想著那句“沒有根的人,是痛苦的,走在哪都會被欺負(fù)”的話,想著他臨走的樣子是不是腦海中電影般閃過一生的畫面:年輕時的跌宕起伏,中年時媳婦患病看他無助的眼神,兒子與他吵時憤怒的面容,老年時被孫子叫老鬼時委屈的模樣,還有藏在心底有煙火氣的村莊。
人生不過半張紙。我始終懷著一份期待,盼著老張的孫子能來,好讓我能更了解老張的生平過往。然而,這愿望終究落空,始終沒能等到,仿佛老張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待過。
“余主任,你一定要寫寫我。”每當(dāng)提筆寫字時,我的耳邊總想起這句話,懊悔便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頭,將我緊緊包裹。我竟從未主動關(guān)心過他,甚至不知道他住哪,也不曉得我若寫了、他是否滿意,更不清楚他被喚作“張爺”這件事是否影響了他的壽命。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老張這個稱呼,也是我剛參加工作聽別人叫的。
作者簡介:舟自橫,本名徐峰,靈石縣政法委政研室主任,縣法學(xué)會秘書長,晉中市作協(xié)會員,靈石縣作協(xié)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山西日報》《山西民政》《山西政法》《晉中日報》《鄉(xiāng)土文學(xué)》《汾河》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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