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五十四
這幾日,張大森仿佛置身于無邊的黑暗深淵,遭遇了人生中最慘痛的變故。他那馬上就要踏入高中校園的兒子,僅僅因為酷熱難耐,獨自前往村邊河里洗澡,竟就此一去不返,被無情的河水吞噬了年輕的生命。這飛來的橫禍,如同一記重錘,將張大森的情緒砸到了谷底,他的精神幾近崩潰,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軀殼。
張大森育有一雙兒女,大女兒乖巧懂事,正在省內一所重點師范類院校讀大二,是鄰里間稱贊的榜樣。小兒子年僅 15 歲,卻聰明好學,成績優異。上學期剛參加完中考,便以優異的成績被縣重點高中錄取。這對于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張大森兩口子而言,無疑是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他們生活的希望。夫妻倆每日辛勤勞作于田間地頭,哪怕汗水濕透衣衫,身體疲憊不堪,但只要一想到孩子們的未來,心中便充滿了力量,干起活來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常常投來羨慕的目光,夸贊他們兩口子有福氣,陰德深厚,養育出如此爭氣的后代,甚至打趣說祖墳都在冒青煙。張大森兩口子雖心知這是恭維話,但看著一雙優秀的兒女,心里也如同吃了蜜一般甜,每天的日子都過得像過年一樣開心。
然而,命運卻總愛捉弄人,災禍的降臨往往毫無征兆。暑假過半,那天的氣溫高得離譜,太陽像個大火球,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張大森兩口子在田地里打完早工回來,已是上午 11 點左右。一進家門,便看到一雙兒女早已將午飯做好,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飯,聊著天,溫馨的氛圍彌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飯后,大家都按照平日里的習慣,或躺或坐地休息。張大森的兒子皺著眉頭,滿臉疲憊地說:“天氣實在太熱了,而且搞了一個上午的學習,腦殼暈乎乎的,我想出去到河邊走走,順便洗個澡,清醒清醒,涼快涼快?!睆埓笊瓋煽谧涌粗鴥鹤颖缓顾疂裢傅囊律溃闹袧M是心疼。這么高溫的天氣,長時間學習肯定累壞了,放松放松也好,勞逸結合嘛。于是,他們便同意了兒子的請求,只是再三囑咐他早點回來。
在村子的邊緣,一條小河蜿蜒流過。經過歲月的沖刷,河堤兩岸并未變寬,河道中間卻愈發幽深。山村里石頭眾多,幾次漲大水后,河底變得高低不平,亂石成堆。平常日子里,水淺的地方不過一人深,而水深的地方卻有兩三米。村里人洗澡,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只在河邊水淺的地方稍微泡一泡,不敢游到河中間去,大家都深知“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生怕出事。也正因為這份小心,除了以前曾出現過漲水沖走過上學小孩的事故外,這個小村寨多年來從未發生過洗澡溺亡的悲劇。
最先發現情況異常的,是村民張華和他的 8 歲小女兒。那天中午,吃過飯后,小女兒硬是纏著父親張華,要去河邊泡個澡。張華拗不過寶貝女兒,只好帶上女兒和游泳圈,一同朝著河邊走去。
來到河邊,張華打算找一個水淺的地方陪女兒玩水。父女倆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行至一個拐彎處,突然發現岸邊放著一件體恤衫、一件七分褲和一本書。奇怪的是,河里不見人影,四周也空無一人。一開始,張華以為是哪個調皮的孩子把衣褲脫在這里,跑到另一段水域游泳去了,并未在意。
然而,沿著河岸又走了四五十米,依舊沒有發現有人游泳。這時,張華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意識到可能出事了。于是,他急忙牽著女兒,跑回放衣褲的地方,拿出手機,對著體恤、短褲和高中英語書,“咔、咔、咔”地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將照片迅速發到本村本組的微信群,并配發語音:“這是誰家孩子的衣褲和書本?岸上只見這些東西,卻沒看見人,趕快來人,希望孩子不要有事!”最后還重點強調:“急!急!急!”
本村人本就不多,本組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根據服裝判斷,尤其是有高中一年級英語課本這一重要線索,大家很快將目標鎖定在了張大森兒子身上。
不知是張大森兩口子和女兒看到了短信內容,還是別人第一時間通知了他們,不一會兒,張大森便帶頭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跌跌撞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河邊。當他看到兒子的衣物卻不見兒子的身影時,整個人如遭雷擊,一下子癱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
緊跟在后面的,是張大森的老婆和女兒。她們本就心急如焚,此刻看到張大森癱倒在地,母女倆幾乎同時放聲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撕裂。
寨子本就不大,微信群里的爆炸性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再加上現場那令人心碎的哭喊聲,不一會兒,寨子上凡是在家的男女老少都紛紛跑來了,甚至隔壁村的人也來了不少。他們中有的真心前來幫忙,希望能盡一份力;當然,也不乏一些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人一多,現場便熱鬧起來,大家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各種想法和猜測層出不窮。
有人說:“會不會是在水里抽筋了?動不了然后沉底了?”
有人說:“水底下大巖頭多,是不是手或腳被巖頭夾住了?抽不出來了?”
還有人神秘兮兮地說:“這條河以前沖走過人,會不會是來找替身的?”
更有人腦洞大開:“這小伙子是不是有潛水裝置?只要在隱蔽的地方伸根管子出來,人在水里呆個天把時間,一點問題都沒有!”
甚至有人大膽猜測:“會不會有種可能,小伙子留下這些衣物和書本,在制造假象,自己卻跑到一邊玩去了?說不定還偷偷躲在一旁,看我們這一群人的笑話呢!”
“都莫緊扯卵談了,會游水的,都跟我上,我們下河一處處探,總會找到的!”退伍軍人出身的村民小組長張進一聲大喊,脫掉上衣,率先跳入河中,一步步朝著深水區探去。
生活在河邊的人們,特別是男人們,或多或少都會游水。見到組長帶頭,再加上和張大森又是鄉里鄉親,這種時候,怎能不幫忙呢?于是,一大幫小伙子、青壯年,甚至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都紛紛跳入河中。他們有的用腳不斷探著水底,有的直接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下去,在水里睜開眼睛仔細尋找。實在憋不住了,便浮上來換口氣,又繼續扎下去尋找。
岸上,人們的呼喚聲、哭喊聲、議論聲此起彼伏;水里,人們的游水聲、商議聲和扎猛子彈水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鍋沸騰的大雜燴,撲哧撲哧地響徹在這個小村寨的上空。
突然,河面上傳來一個既興奮又驚恐的聲音:“大家快來!大家快來!在這里!在這里!”
發現目標的人,一邊張嘴大聲呼喊著,一邊高高地擺手示意,并不斷用力拍打著浪花。
這一聲聲叫喊,讓岸上的人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紛紛向他那邊聚焦。河中的人也一個個朝著叫喊的人游去,紛紛向他那邊靠攏。
幾個膽大者靠攏后,潛入水中查看情況,才發現小伙子的腳被幾塊石頭卡住了。查清情況后,大家浮上來,作了簡單的分工。趁著換氣的機會,他們深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底,合力搬開了其中的兩塊大石頭。終于,尸體浮了上來。
眾人齊心協力,在村寨中老少爺們的共同努力下,有的抓著小伙子的頭發,有的拉著他的手,有的抬著他的腳,沒過多久,便將小伙子的尸體護送到了岸邊。
兩個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的兒子,此刻卻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看著這一切,張大森的老婆不顧一切地沖過來,抱住兒子的頭,一聲大哭:“我的兒啊……”話未說完,便一下子暈了過去。
張大森一邊抱著老婆,一邊抱著兒子,仰天大哭:“老天爺?。∧愎穢的不長眼啊……你要收人就收老子吧,你狗日x的不要對老子兒子下手啊,他才 15 歲啊……嗚嗚嗚……”那悲痛欲絕的哭聲,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之動容。
中年喪子,這是人生中最悲慘的事情之一。眾人看到這一幕,無不心生悲憐。大家怕這一家子再出事,紛紛跑過來幫忙。有人替哭暈的張大森老婆掐人中,試圖讓她蘇醒過來;有人趕忙找來白布,蓋在溺亡的小伙子身上;還有人分別勸著張大森父女倆,說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要冷靜,千萬不要讓更不好的事情發生。
無論情緒如何宣泄,現實終究還是要面對,生活也總歸要繼續。呼吸早已停止,心跳早已結束,身體也早已僵硬,兒子沒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再殘酷,也不得不接受。
痛失愛子,悲傷過度的張大森老婆,在眾人不停的掐人中和好言安慰下,總算清醒了過來。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否則,這個家真不知道該如何撐下去。
然而,下一步到底該怎么辦,卻成了擺在張大森及親友們面前的一道難題。按照一般流程,家里有人去世后,要買棺材、買壽衣、買香紙、請道士、發訃告、請幫忙的人、選墓地等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去做。但這些事宜,主要都是針對家中老人過世時要做的??蓮埓笊膬鹤咏衲瓴艅倽M 15 歲,還是個未成年人,只能算是個“童喪”,若按以上流程和規格操作,明顯不合規矩。
那究竟要如何操辦呢?張大森宗親之間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種觀點認為,人死分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兩種。正常死亡,一般是指老死,也就是壽終正寢。對于這種情況,人們一般無所畏懼,甚至還會將其當做喜慶之事來對待,認為這是人生的圓滿結局。而非正常死亡,則一般是指人為或意外事故造成的死亡,比如被雷擊死、上吊死、刀砍死、槍打死、滾坡死、溺水死、火燒死、蛇咬死、難產死等等。在老班子人的觀念里,凡是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兇死的人,這類人都是“前世有罪”的因果報應。
對于非正常死亡的人,老班子人往往認為,這類人的靈魂也是惡的。因此,他們的尸體不能停靈于堂屋,不能舉行葬禮,也不能土葬,只能火化之后,收其骨灰,不入祖墳,而是擇地埋葬,以示區別。他們覺得,這樣做可以避免兇死之人的“晦氣”影響到家族的運勢,保護家族的風水不被破壞。
另一種觀點卻認為,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像張大森兒子這種情況,他既不是為偷摸扒竊而死,更不是為打架斗毆而死。相反,他是村子里年輕人學習的楷模,胸有大志,好學上進,只可惜命運弄人,人強命不強。
這種孩子,不進祖墳可以理解,畢竟,祖墳是很多族人共有的風水寶地,大家擔心他的“意外”會破壞祖墳的風水,到時候講不清場。但是,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孩子的尸體停不停堂屋、舉不舉行葬禮、實行火葬還是土葬,這些問題的選擇權,還是應該交給孩子的父母為最好。人家失去孩子本來就夠傷心痛苦了,這時候,如果其他人還跑來限制這限制那,這種做法實在太過分,明顯不人道。畢竟,在這個艱難的時刻,父母最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而不是更多的束縛和壓力。
就在兩派觀點爭論不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時,退伍軍人出身的村民小組長張進打斷了他們的爭論:“都莫講了,我們還是先聽聽孩子的父親張大森的想法吧!”
此時的張大森,眼神空洞,神情木訥,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緩緩地開口,聲音低沉而沙?。骸斑@孩子既是報恩來的,也是報仇來的。說他是報恩來的,是因為自從他來到我們這個小家后,確實給這個家帶來了無限的快樂和歡喜。他聰明懂事,學習成績優異,是鄰里間稱贊的對象,也是我們老兩口的驕傲。他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希望,讓我們覺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說他是報仇來的也成立,在我們這個小家每個人都離不開他時,他老幾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獨自悄然離去,這是典型的不敬不孝啊,不是報仇又是什么呢?”
接著,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我已經想通了,不管這小子是報恩來的,還是報仇來的,畢竟父子一場,就請道士先生為他做一天的道場吧,好好超度超度,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安息。明天一早,直接出殯,不入祖墳,就在自家地頭刨個坑埋了吧,從此以后,互不相欠,恩怨兩清……”
據說,那天夜里,很多村民都聽到了不知是什么東西發出的聲音,叫了一夜。那聲音“哈哈哈、嗚嗚嗚”,既像笑聲,又像哭聲,從村子東頭叫到村子西頭,沒隔多久,又從村子西頭叫到村子東頭。高興時像復仇,帶著一種決絕的快意;難過時像哭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這詭異的聲音,讓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神秘的氛圍之中,仿佛是命運的嘆息,又像是逝者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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