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還在,雖然不是兒時那個模樣了,但到底還是能回去,通過筆墨的繪寫,其實真正是想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一個安頓靈魂的故鄉。”年逾古稀的知名畫家李學明說起故鄉,言語之間一片質樸憨厚,以及濃濃的眷戀。
由中國美術館、山東省文聯、山東大學等主辦的“意無盡——李學明中國畫作品展”(4月26日-5月6日)這些天正在中國美術館對外展出,包括“林泉坐忘、湖山放懷、念茲鄉土、既耕春圃”四大板塊,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李學明取材于身邊生活、故土風物與民俗人情的“念茲鄉土”與“既耕春圃”。澎湃新聞近日就其創作心路與李學明進行了對話。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李學明1954年生于山東莘縣,系山東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山東大學榮聘教授,也是當代中國人物畫領域頗具文化品格和藝術個性的畫家,尤以繪寫鄉土與民俗而知名。
畫家李學明
念茲鄉土,筆墨之間好返鄉
澎湃新聞:這次在中國美術館的展覽中其實我個人印象最深的是“念茲鄉土”、“既耕春圃”兩個板塊,浸透了對鄉村的記憶與依戀,先說說您印象里的鄉村?
李學明(下簡稱李):其實我在鄉村的時間比較長,我在鄉村從出生一直到19歲,后來因為我父親在縣城工作,我母親在我19歲那年的春天生了一場大病,父親不放心,就把我們一家從鄉村遷到縣城去住了,而這之前的19年間我一直生活在鄉村,那些農會、民俗、過年、大水、地震,莊稼活計,悲歡離合……所有鄉村的這些我都參與了,經歷了。我們那兒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東農村,屬于聊城,與韓羽先生是老鄉,與他的家鄉相隔有五十多里路。
澎湃新聞:記得幾年前我與韓羽先生聊,他是1931年出生的,他談到小時候趕廟會,印象還是十分清晰,記得他兒時的鄉村還有古廟,廟里有壁畫,包括民俗里的年畫、民間剪紙、鄉間戲曲,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李:我那里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村,村子東邊有一個古窯,過去燒窯的,那邊有一個古墓,但不是大戶人家,再往里是徒駭河,徒駭河是個很老的河,算是禹疏九河之一,入東海,從我們村往縣城走七八里路,縣城有一個宋塔,但在1960年代毀掉了。我們村子真有一些有意思的人,我的伯父就很有意思,他一個字不識,但會畫畫,會扎風箏,各種風箏都會扎,手巧,什么飛機、蝴蝶、蜜蜂、燕子,沒有不會扎的。
我爺爺是當地一個紙扎藝人,很多村子都沒他做得好,我小時候元宵節的燈是我祖父畫的,我祖父每一年春節的時候扎燈,那時候村里還有點古風,每家都有燈籠,但過幾天燈籠上的紙就壞了,到春節的時候都送燈籠架,讓我祖父給糊,每一年都放一床,我對那個印象非常深刻。我父親是我們那一片五六個村子里比較有名的一個文化人,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書法家,當時經常有人找他寫對聯。我喜歡書法繪畫真的就是從小受我爺爺、我伯父、我父親的影響,是一種綜合的影響。
我們村子旁邊還有一個人也很有意思,他是個民間畫家,畫猴、老虎各種動物,那時候很喜歡看。這些記憶在腦子里印象太深了。我從小就感覺到天底下的事沒有比畫畫更好的了。
《燈照三五夜》
《春到山中》
澎湃新聞:你每天就是看著他們做這些事。所以我看展覽中有不少你畫的元宵節燈籠,或許也可算是回憶童年,回憶童年印象里的祖父、父親?
李:這都是親眼看的,就是想表現這些記憶。上次我去馮驥才先生家里去,他說我也算山東人——他母親是濟寧人,活到103歲去世,他說這些畫勾起了他很多童年的回憶。
澎湃新聞:我在現場觀展也勾起我很多童年回憶,因為我們小時候也扎花燈,我看你的《星星天》,我就想到小時候跟小朋友躺在夏夜的草地上看滿天的星星,特別好,就那么幾筆,很簡凈,卻勾起我很多回憶。
《星星天》
李:這些是我童年的記憶,馮驥才先生也說,畫中的這些情景,不是隨便加的,是情感所至。畫這些,首先得感動自己。
澎湃新聞:你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地畫鄉村民俗的題材?
李:這不是有意識的,我平時原來也畫,就這幾年年齡越來越大,鄉村情結越來越重,就想畫這些東西,就想表達這些記憶。
澎湃新聞:有點像汪曾祺六十多歲寫鄉村的回憶散文一樣,他寫的高郵古城那種引車賣漿者流,讀了特別感動,都是小人物,有一種平凡人物的美,我覺得你的畫像一篇篇童年的回憶散文一樣,打動人,我看你也注重長跋,這與讀書有關。
蔬菜
李:因為我從小時候就在家,把讀書的好時間耽誤了,幸虧我家有幾本書。
澎湃新聞:你算幸運的,像你出生于1950年代,成長期面臨一個歷史環境的巨大變化,甚至一度有“讀書無用論”。
李:沒錯,求學時那時候真沒什么書可讀,想讀一本書,借都借不著。讀書人不一定畫畫,但是畫畫的人必須得讀書。 古人曾云,“源深者流長”。畫家讀書就是尋求筆墨的源頭,從源頭上汲取營養,固其根柢。以書開啟心性,拓展胸襟,頤養文心,久之,變化氣質,畫里面才能有雅正之氣、書卷之氣。
澎湃新聞:讀書涵養氣質,再說到您畫畫,是一個什么樣的變化過程?
李:一開始畫鳥、山水,都下了些功夫。我上大學是在曲阜師大,曲師大藝術系,藝術系有兩個專業,美術和音樂,當時很不正規,沒有老師。那時候都混在一塊,最關鍵是沒有老師,因為是第一屆,我們系主任從全國各地去聘請老師,聘請到什么老師就上什么課。
這些年,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心性不斷地變化,對繪畫的風格也有了新的向往。過去畫過山水、花鳥,也畫過仕女,也畫過繁的、也畫過簡的,從繁到簡、從簡到繁,這樣來來回回有幾個反復,然后從古人的經典里面不斷地感悟古人的用心。
澎湃新聞:藝術是尊重并發現人的內心,以及發現自在,時間會選擇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真正的藝術是時間選擇的,而不是權力和資本選擇。
李:反正就是現在畫出來自在就夠了。
澎湃新聞:我看展廳里有一篇展出的手稿文章專門寫了“自在”二字。
李:自在是一種心境,我的繪畫里面,像田園果蔬、琴棋書畫都是我常見的,這些題材實際上是我的生活狀態的一種表達和描述,是自然的一種生活表達,沒有刻意的東西。畫這些題材的時候畫得很開心,也很自在。
《山居圖》
李:我調到濟南已經四十年了,也到晚年了,買了個小院,在院里種一些菜。種這些菜的過程和收獲的過程,其樂無窮,還是想起過去在鄉間那種情懷。我為什么不畫花、鳥,我很少畫這些東西,我就是畫菜園子里自己所見的,畫這些東西有時候畫得很心動,很開心,這種自在、幸福,不是畫家是體會不到的。
澎湃新聞:這種快樂真是不足為外人道,就像隱約能觸摸到陶淵明的心事一樣。
李:前一段時間我畫了一個簸箕,里面畫了一筐棗,我們那個村子棗樹很多,家里也有棗樹,每年打棗,那個打棗的過程太興奮了,畫完打棗以后,我感覺非常幸福。我有老鄉,他有同感,他說我們家也有一個棗桿子,我看了你畫的,眼眶都有淚,思鄉,現在那些棗樹早沒了,都不存在了。
澎湃新聞:有句話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但每個人都希望有著自己心中的烏托邦和家園,所以你其實也是在紙上造園,紙上回家,紙上返鄉,于筆墨間還鄉。
李:其實這個想法是因為自己的故鄉雖然還存在,雖然不是兒時那個模樣了,但到底還是能回去,通過筆墨的繪寫,其實真正是想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一個安頓靈魂的故鄉。
從齊白石賀友直到金冬心
澎湃新聞:我想齊白石晚年客居京華,他筆下的蝦、魚、青蛙、荷塘等都是他鄉情的回憶,是精神上返鄉,他真正靠的是也這批作品成名,如果沒有這些充滿鄉情回憶的書畫,不足以成為后來影響巨大的齊白石。
李:那是肯定的,齊白石天分太高。
澎湃新聞:他是頓悟型的,跟學者型的不一樣,他是天生神力,我看你在現場展出的那一組齊白石人物畫,畫得好,因為自己特別喜歡白石翁,讀出一些感動。
李:我太喜歡齊白石,因為齊白石老先生確實是真,他最可貴的是把他心靈深處的東西,用他最巧妙的自己的語言,樸實無華地表現出來。比如他畫的白菜,我覺得空前絕后,蝦也是。他畫的蠟燭,切開的咸蛋,這恐怕就是他在鄉間的生活。
李學明繪齊白石
澎湃新聞:那是他耳目所及,而且寄寓了濃濃的情感,我想起小學時訂閱一份雜志叫《作文》,那時的封面常刊發齊白石的畫,比如櫻桃、蝦,讀了可以感覺到空氣里的透明,人間的真味,包括你說的切開的咸鴨蛋和蠟燭,這樣的生活我也經歷過,所以尤有感應。
李:你靜下心去看他的蠟燭,他的蠟燭會跳動的,特別蠟燭的火苗和下面接住的那個,太微妙了,油畫都沒法表現,他是一筆下來,那真是神來之筆。
澎湃新聞:齊白石的畫稿,有時題“晨起一揮”,好像漫不經心,但看他的好多畫稿草稿,哪根線條用淡墨,哪根用濃墨,很細的,他標注得很清楚詳細,像這個蠟燭肯定也做了很多工作。我就想到他是個木匠,一刀一筆下去非常準確,有力量,而且非常到位。
李:沒錯,你看他畫的白菜,太感動了。像我們老家是用地瓜秧扎白菜,把地瓜秧在水里泡了,白菜到快立冬的時候扎白菜,看到他就畫那棵白菜,太傳神了,有這個經歷的人就被觸動了。
澎湃新聞:想起前幾天收到韓羽先生寄來的《我看齊白石》,94歲的人還在讀齊白石,寫心得,足見齊白石的魅力。
李:真是這樣。藝術可以穿越時空。
澎湃新聞:我們說齊白石山間的魚、蝦畫得好,其實他的山水畫也特別特別好,我一直以為,他的山水畫反而是中國山水畫真正的創新。
李:他山水中的楊柳畫得真好。他有一幅畫太打動我了,因為我有這個體會,那幅畫近景是一片枯樹,后面全是紅霞,我經歷過這個意象,兒時我們村里發大水以后,我和祖父逃到河北,大水退去以后,從河北回家途中,忽然遇見一個黃昏的紅霞,從那以后我這一生沒見過那個紅霞,那紅霞把所有東西都映紅了,而且水上有千千萬萬只蜻蜓,蜻蜓全是紅的。
齊白石山水畫
澎湃新聞:這樣的意象我也經歷過,見的當然不完全一樣,但心境是一樣的,白石老人當年或許也是被那個景色打動的,念念不忘畫下來,然后感動了你,感動了我。
李:對。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必須得有這個經歷。齊白石是對我影響較深的畫家,另外一個是金冬心。
澎湃新聞:我看你畫湖中的荷葉直接取法金冬心,其實齊白石也受金冬心影響極大的,揚州八怪里金冬心的格調是最高的,拙,氣息好,格調高。
李:他的文化深,比別的畫家深多了。
澎湃新聞:而且他搞收藏,他的文化底蘊深厚。他學畫比較遲,五十多才學畫,手頭比較拙,但拙反而是好事,畫得不那么熟,他畫得生。想起來,中國書畫的“生熟”也很有意思,因為生就跟內心的意趣和自在有關系。
李:其實一個畫家最后還是意識,藝術追求的方向是最要緊的,到一定時候,技巧功夫是次要的,真是這樣。但中國畫,講究的還是這一筆,這一筆要是不到家也不行,有想法,有了好的意識也表達不出來。
澎湃新聞:白石老人一以貫之的是真,包括他作畫所言的“似與不似”,也是一種求真的表現。
李:這個說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這又不是一時半時能做到,怎么“似與不似”?其實就是長期中的錘煉。
澎湃新聞:所以說“妙手偶得”,又有“心手相應”,要做到這幾個字太難了。
李:看似簡單,實際很不簡單。不是簡單,是簡練,以少勝多,最后追求的是這些。
澎湃新聞:金農也是,他畫雙鉤的蘭花、竹子,以及菖蒲,畫簡而意無窮。
李:他畫的菖蒲,那題跋真是好。
澎湃新聞:對,比如“莫訝菖蒲花罕見,不逢知己不開花”“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飲水還休糧”,印象都深。
金農《菖蒲》
李:他的文化氣息、內涵,所以我看他的畫,他畫菖蒲的詩,寫得真好,我力求從這上面再補補課。
澎湃新聞:金農最好的還是格調和氣息,這影響了齊白石,整個“揚州八怪”里他的格調與氣息是最高的。“揚州八怪”之前是八大、石濤,更是各有妙處,八大精純,更簡,而石濤開闊,雖然有時感覺泥沙俱下,但人間煙火味足。
李:是啊。還有弘仁,也很喜歡。
澎湃新聞:你的山水看得出受弘仁的影響,當然弘仁受到倪瓚的影響大。
李:像弘仁那些畫,對現在學畫寫生真的是警醒。我之前跟學生說,現在寫生形成一種風氣,動不動就去寫生,對景寫生,像照相一樣,寫生時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抄在上面,恨不得一個易拉罐也得放上去,我說你看看寫生的時候,多看看弘仁的《黃山寫生》,那真是用心寫生。
弘仁《黃山圖》冊
澎湃新聞:現在的很多寫生只是用眼寫生,不是用心寫生,弘仁的寫生肯定不是對景寫生,黃賓虹也是這樣,有時候可能就稍微勾幾筆,回來以后再生發,默而識之,遷想妙得,中國畫的寫生跟西方的透視寫生是不一樣的,中國畫的眼睛是心性的,可以游觀,心游萬極,完全是不一樣的。
李:完全不同,中國畫的方式是游觀,要是用他們的方法怎么畫?
澎湃新聞:我看你畫的《湖心亭看雪》卷,就可稱游觀。其實張岱的《湖心亭看雪》與東坡的《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都極其入畫。
李:蘇東坡的文章為什么那么好,他是大畫家,他的文章很有畫面感。其實從蘇東坡那時候就有很多寫意的理論,這在漢代就有,到了齊白石,在把寫意與融合民間藝術這方面有了一個很大的提高。
澎湃新聞:齊白石被認為是中國文人畫的一個巨大的轉折點,這與他是個木匠有關系,中國藝術兩條線傳承,一個是文人畫傳承,還有一條是民間藝術,從漢代的民間藝術一直到齊白石這樣的民間木匠,其實也沒怎么斷,齊白石好就好在找到了結合點。
李:我是非常喜歡民間藝術。現在的所謂的美院造型都是從西方過來的,蘇聯那一套,畫素描、光影,但對學中國畫沒有好處,一點好處沒有,把中國畫束縛住了,因為那個是看一眼畫一眼,甚至看好幾眼也畫不了一筆,中國畫恰恰不是這樣。比如在一個墻壁上畫人,可以從一個腳指頭開始往上畫。
澎湃新聞:我想起上海的賀友直和程十發先生,他們畫人物是從手、從腳,從哪里都可以畫起來。
李:賀友直我是太崇拜了,他的《山鄉巨變》,那是連環畫的巔峰,沒有人超過他。
澎湃新聞:而且他極擅于留白,你的留白有沒有受他的影響?賀老的留白太好了。
李:在曲阜上藝術系的時候,那時候老師畫人物就叫臨摹,就是臨摹賀友直的。
澎湃新聞:我小時候也臨摹過賀友直的連環畫。他在世的時候,我與他做過一次很長的對話。記得他說到白描中的畫馬,一根線要看出馬的骨骼、肌體,是瘦是胖、是健壯是能跑的,兩三根線就能表現出來,一根線頂人家千萬根線。
李:沒錯,他這一點沒人趕上。
澎湃新聞:他也是天分,《山鄉巨變》是他到湖南體驗生活,他說在現場不寫生的,但他回來連一個凳子怎么擺都記得清楚,他夫人講他腦子像照相機一樣,這也真是天分。
李:他也變了幾次,一開始不是白描,后來是光影,后來感覺這些東西都不行,最后還是白描。
澎湃新聞:他當時和我說后來是從陳老蓮和《清明上河圖》取法極多。
李:對,你看他從那里變到這里來,了不起。一個畫家學東西,借鑒,這就是會借,真正的大師。
澎湃新聞:肯定對你影響很大,像賀老畫《我自民間來》畫他自己的成長經歷,里面有很多民俗,他的媽媽、姑姑,當時上墳,寧波各種民間風俗,純白描,讀了非常感動。
賀友直《我自民間來》之一
李:他的白描真是無法逾越,好的東西一定是樸實的,他畫的人物太樸實了。
澎湃新聞:民間藝術里保留了好多中國藝術中最質樸與寫意最本質的元素在里面。
李:沒錯,民間的造型極簡,夸張,最后為什么傳神?就把最典型的東西,最傳神的東西留下。比如彌勒佛,它就是一個大頭,夸張到極致,但一看就是,像漢代的陶、漢俑這些。
澎湃新聞:我現在看盛唐的繪畫,反而勾不起來很多的共鳴,反而初唐的好,承接隋代與南北朝余風,魏晉南北朝的各有妙處,當然,漢代最喜歡,樸茂、蒼渾,一片天真。
李:沒錯,像霍去病墓前的那個石虎,讓人感動的,似與不似之間的傳神,民間很多保留了這個東西,像一些竹雕、木雕,感人。
“意無盡”與畫中見我
澎湃新聞:這次展覽的名稱為什么叫“意無盡”?
李:“意無盡”的名字是我起的,其實也讓其他人起了一些名字,但總是覺得沒有把我心里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后來叫“意無盡”是受一首詩里面的影響,實際上中國畫里面到最后,我畫了幾十年,畫了半個多世紀的畫,畫來畫去,其實最后快到老的時候,才悟出一點意思,紙上才畫出一點意思,這個意思是什么呢?這個意思可能是格調,也可能是品位,也可能是境界,也是心、情感,就這些才是畫的靈魂,沒有這些,畫就沒有靈魂。中國畫為什么這么有生機?正因為有這個“意”,找到這個了,這個畫家才會有意思,繪畫才有意思。
澎湃新聞:對,而且這個得有人生的修養、閱歷、格調和境界,“寫意”二字說多了,就像很多平常的俗語,有時候不知道玩味,但一玩味,就像“意”這個字,大有可究之處。
《草堂品茗圖》
李:對,實際就是追求這個。
澎湃新聞:記得多年前我與韓羽老聊寫意的時候,他說到中國藝術的轉折點,即是不是有“我”在,而到了畫中見“我”以后,那就不一樣了,也就是畫家發現了“我”的功能,抒情寫意的功能,與所思所想、與情感的抒發、生命的感受直接相關了。其實西方的藝術也是這樣,比如印象派,其實就是發現“我”了,塞尚、莫奈、梵高都在作品中發現了“我”這個意思在里面。
李:對,中國畫注重一個“我”,有“我”,這個畫家一輩子,一生錘煉筆墨也好,積淀功夫也好,寫東西也好,各方面的積累。
澎湃新聞:“我”是心性,也是生命狀態,情緒情感等等,所以沈從文喜歡說:“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見我”不僅是畫畫,文章也是如此。
李:這個“見我”也是個很大的話題,也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澎湃新聞:中國藝術從一開始就是一根線條的錘煉有關,一根線條表示畫畫、寫字人的情緒、生命狀態、修養都在這根線條里,所以要有修為的人才能看出來,普通的人也是看不出來的,這里面有一個門檻。
李:確實看不出來,我剛上大學的時候,上寫意課的時候,陳玉圃老師是比較有名的,他曾說這一筆下去,有人生,有修養,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那時候完全不理解,這一筆怎么有這么多東西!經過這么多年的修養,人生的閱歷,禿了多少筆、撕了多少紙,然后真正到頭發白了,漸漸體會到這一筆里就是包含了那么多東西,不是虛的,大道至簡,最后真是能見到這么多東西。
澎湃新聞:畫家有這些修養和沒這些修養是不一樣的,線條的質感和轉折、頓挫,都會影響你的。我看你的一些畫作的構圖,非常注重留白,像《星星天》、《觀日出》等,留白都特別好,所謂“知白當黑”。
李:中國畫的妙處之一也在這個地方,經營就是經營黑白、虛實,中國人畫國畫,把“虛”和“實”處理好,是非常重要的。我這十來年特別喜歡八大山人,他的《蘭亭序》太好了,我臨了好多遍。
澎湃新聞:八大山人真的是中國文人寫意的一個高峰,他的出現幾乎也是一個奇跡,一方面家國之變,他身份特殊,明王室后裔,這是他與石濤相似處,但石濤是人間煙火氣更多,八大更精純,把家國大悲上升到宇宙生命的境界里,這個就不一樣了,包括李后主李煜也是。
李:因為他們是親身經歷,只有自己親身經歷了,大起大落,大開大合這些東西,有些東西才能深刻。
澎湃新聞:有一種人生生命的思考,我們一直講中國文人畫不是一個繪畫的本體語言,是文化和生命的語言。
李:必須得親身的體悟、經歷,有這個東西跟沒有,那真是質的區別。中國畫就見心、見真的東西,假一點就會露出來。
澎湃新聞:想起來,二十年前我和朱新建聊天,那時候他還在世,2006年,他第一次在上海的展覽后,我與他聊過一次,我最后說你用幾個字或者說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你的筆墨追求,他說:“就四個字‘真誠樸素’,如果能做到這四個字就很滿意了,但可能還缺一點。”
李:朱新建的筆墨很高,非常真,一般人理解不了他。他的藝術上的追求高度,一般人達不到,那種純度了不起。真誠樸素可能都是我們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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