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牛黃村記
(牛肥洞村口的一根香樟與一根楓樹)
小時候從老家許旮洞出發,去相思奶奶家,總要踏上一條蜿蜒的山路。穿過月田鎮,繞過半洞,跨過牛黃與稻田的交界,再攀上萬峰山的脊梁,最后抵達九龍臺的云霧深處。這條小路,是童年記憶里的絲線,串聯起四季的風景與人間煙火。春日的杜鵑染紅了山崖,夏夜的螢火點亮了溪澗,秋收的稻浪翻滾成金毯,冬雪的寂靜裹住老屋的瓦檐。每年至少走兩次,腳步丈量的是距離,心底沉淀的卻是對故土的眷戀。
多年后,當我站在牛黃村的水泥路上,那些零散的童年畫面忽然鮮活起來。原來,這片土地早已以另一種方式,在我的生命里埋下伏筆。村口的一根古樟與一根古楓并立,依舊蒼勁,枝椏間漏下的光影斑駁如舊,恍惚間,仿佛看見那個背著書包、踮腳摘野果的少年,正從時光深處走來。
牛黃村的名字,藏著一段古老的傳說。老人們說,這里原叫“牛回洞”。相傳古時村人放牛于荒野,牛群總會在暮色中自行歸巢,仿佛山間有靈牽引。后來因土地肥沃,牧草豐茂,耕牛個個膘肥體壯,漸漸便改稱“牛肥洞”。再有一說,元末明初戰亂時,村民以牛皮包裹水源藏于山洞,遂得名“牛皮洞”。方言流轉間,幾經演變,最終定格為“牛黃”,既是對農耕文明的致敬,亦是對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祈愿。
村中九成是李姓人家,間或幾戶陳姓散居萬家洞,萬家洞的陳定姣與陳定標都是我的同班同學。李氏祠堂的匾額上,“忠孝傳家”四字漆色斑駁,卻仍透著一股凜然之氣。族譜記載,明初先祖為避兵禍,自江西遷居至此,開荒拓土,壘石筑屋,將血脈深扎于湘北山巒之中。村口的鐵山水庫如一面碧鏡,倒映著山巒與云影,而水庫之下,沉睡著舊時的石王廟遺址。1984年蓄水淹沒的不僅是磚瓦,還有一段關于神象鎮妖、青石救疾的傳說。2005年,村民在關山上重修廟宇,香火繚繞間,古老的敬畏與現世的祈盼悄然交融。
牛黃與稻田交界處的黃土山,似巨象橫臥,山尾一彎石峰如鐮刀懸垂,風水師稱其為“象鼻戲水”。此地曾有一口深潭,名曰“精怪潭”,潭底暗通立陽河,傳說藏有龍宮寶庫。鄉野奇譚中,總少不了一段書生與妖孽的糾葛。相傳清代私塾先生胡氏門下,有學生水生與孽生。孽生實為東海龍王三太子化身,夜夜潛入潭中修煉,欲待時機顛覆山河。水生窺破秘密,與孽生搏斗之際,神象顯靈,以太極陣法將其縛于山腳。孽生現出蟒形,被象足鎮于石下,“鐵籠關”由此得名。
故事的真偽早已無從考證,但村人對此深信不疑。上世紀八十年代,一湖北商人攜病兒途經此地,得一對無名夫妻贈青石療疾,小兒高燒立退。商人塑像報恩,石王廟的香火自此更盛。神話與現實在此重疊,仿佛山間的每一塊石頭都暗藏靈性,每一縷風都裹挾著先民的囈語。
牛黃村的名人譜上,李德書的名字格外醒目。1958年生于貧農之家的他,少年時最大的愿望是“讓全家人吃飽飯”。1976年參軍入伍,三年后踏上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在廣西憑祥的硝煙中,他穿越雷區、馳騁火線,瘦削的脊梁扛起通訊連的生死任務。火線入黨、立三等功,是血與火淬煉的勛章。1981年退伍返鄉,他放下鋼槍,握起鋤頭,帶領村民修水利、架電線、拓荒田。九十年代進城創業,從摩的司機到保安公司老總,他始終帶著軍人的韌勁與農民的淳樸。每年臘八,他必回鄉探望老人,送去米面與寒衣。村民李德林患風濕十余年,他默默承擔藥費,十年如一日。問他圖什么,他只笑笑:“我是牛黃養大的兵,根在這兒,心就丟不了。”
若說李德書是牛黃村的“鐵骨”,李衛兵則是“文脈”的延續。1968年出生的他,從縣委黨校教員一路成長為岳陽市宣傳系統的骨干,到專家教授。他的講堂上,既有《廉潔從政》的鏗鏘誓言,也有對牛黃傳說的深情解讀。他說:“家鄉的神話不是迷信,而是先人用故事刻下的生存智慧。”如今,他主持修纂村志,將散落的傳說、族譜、舊照一一收攏,生怕時光沖淡了牛黃的記憶。
初中時,班上有個叫李細玖的女生。她總坐在教室前排,馬尾辮扎得一絲不茍,成績單上的分數漂亮得讓人嫉妒。那個年代,男女同學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藩籬,整個初中三年,我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后來她考上衛校,再見面已是二十年后。那時她已是縣衛生局的干部,副教授職稱,同學聚會上,她依舊安靜,但眉眼間多了幾分從容。某年春天,她邀我去牛黃村老宅做客。青瓦白墻的院子里,一株老梅斜倚墻角,細玖的母親端出熏豆茶,說起女兒當年挑燈夜讀的舊事:“這丫頭倔,煤油燈熏黑了帳子也不肯睡。”細玖低頭沏茶,耳根微微發紅。那一刻,忽然覺得時光仁慈,讓年少時遙不可及的人,終成了可以共話桑麻的故友。
另一個人不得不提的,是李聯合。九十年代初,我在月田鎮修理自行車,他和我老表陳平合伙做油漆與玻璃生意。那時的他精瘦干練,總穿一件沾滿顏料的工作服,嗓門大,笑聲爽朗。后來我離鄉謀生,漸漸斷了聯系。直到今年五一,舅佬周降星帶長沙的朋友游幕阜山,李聯合一個電話便免了二十人的門票。舅佬感嘆:“他如今是嘉環公司的老總,但幫起忙來還是當年那個‘油漆匠’的脾氣!”再打聽,方知他還兼任黃岸李氏宗祠的族長,修橋鋪路、助學濟困從未間斷。前不久在上洞偶遇,他拍著我的肩大笑:“當年你用用廢單車鋼絲在沙子地上寫詩,我是記得的,別人說你不務正業,我卻敬重你有夢想。”舊事重提,恍如昨日。
還有李世奇與李凌峰,他們來自牛黃,卻走出了各自不同卻又同樣精彩的人生軌跡。李世奇從青年時代起便投身軍旅。1969年入伍后,他在江西省軍區通信站歷任副連長、隊長,一路成長為南昌市東湖區人武部政委、黨委書記。他用青春和熱血守護一方平安,帶領部隊連續三年被評為先進人武部,1996年更是在征兵工作中受到南京軍區表彰。他的名字,是榮譽的代名詞,也是責任的象征。轉業之后,他沒有選擇安逸,而是走進校園,擔任南昌市衛生學校黨委副書記(主持工作)。他提出“德育為首、教育為主、育人為本”的辦學理念,推動學校不斷邁上新臺階。
李聯合的親哥李凌峰,則是另一種風格的實干家。1966年出生的他,自小立志報效家鄉。大學畢業后,他從企業起步,曾任岳陽電子設備廠廠長,后轉入基層政壇,歷任饒村鄉副鄉長、副書記、人大主席、鄉長,新開鎮鎮長,步仙鄉、月田鎮黨委書記,再到縣水務局長、醫療保障局長……每一個崗位,他都腳踏實地,盡職盡責。他曾兩次榮立三等功,是群眾眼中的“好干部”,更是組織信任的“老黃牛”。作為一名黨代表和人大代表,他始終關注民生福祉,傾聽百姓心聲,把政策落實到最需要的地方。他的人生,是一部基層治理的活教材,也是一曲為民服務的動人樂章。
一個是軍旅出身的老黨員,一個是扎根基層的實干者;一個在講臺上播撒知識的種子,一個在田野間描繪發展的藍圖。他們雖人生道路各異,卻都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了什么是責任、什么是擔當。
如今的牛黃村,青壯年多已進城,留守的老人仍守著祖屋與小洋樓。村活動中心由舊小學改建而成,外墻刷著“不忘初心”的標語,內里卻是麻將聲與廣場舞的喧鬧。鐵山水庫的波光依舊瀲滟,只是垂釣者換了一茬又一茬。石王廟的香火從未斷絕,但求簽的多了游客,少了叩拜的虔心人。時代裹挾著村莊向前,有些東西在消逝,有些卻在默默生長。
去年深秋,我陪李衛兵教授走訪村中古宅。在一處頹圮的老屋前,他指著門楣上的雕花嘆息:“這是清代‘漁樵耕讀’的紋樣,整個岳陽都找不出第二處了。”我們合力清掃院中的荒草,出了一身的臭汗。夕陽西下時,他忽然說:“其實神話會老,房子會倒,但只要還有人記得牛黃的故事,這里就永遠是我們的根。”
有人說,牛黃村的冬,是墨色與素白交織的畫卷。鐵山水庫的波紋凝成冰綃,萬峰山的松林披上霧凇,連村口的石階也覆了一層薄霜。這樣的時節,最宜圍爐煮茶,聽老人講古。村人說,李凌峰從政從容,文采斐然,他愛踏雪尋梅,以詞章記錄山河氣韻。他的《蝶戀花·虎年》,便是在某個歲末的清晨寫就:“雪染香梅牛歲晚,虎嘯生春,昂首懸崖顫。震旦縱橫憑俯瞰,巍然氣勢英姿展。彩繪人生添爛漫,抖擻精神,心欲沖霄漢。一覽金雞嫌筆短,山川任我風光剪。”
那時,他獨自登上關山。殘雪未消的崖畔,幾株野梅凌寒怒放,花瓣上凝著冰晶,宛如碎玉綴枝。遠處傳來水庫泄洪的轟鳴,似猛虎長嘯,震得山崖微微發顫。他忽覺胸中激蕩,舊歲將盡,新年的虎威已隨春意萌動;腳下這片土地,從牛肥洞的先民壘石墾荒,到如今青壯輩出、百業俱興,不正是一幅“震旦縱橫”的壯闊圖景?詞句未加斟酌,便從袖中鉛筆傾瀉而出。
后來,這首詞被刻在村活動中心的照壁上。過往的孩童常仰頭念誦,雖不解“沖霄漢”“風光剪”的深意,卻記住了梅花與虎嘯的意象。教授李衛兵說:“凌峰這詞,寫的是牛黃的魂。雪壓梅枝是苦寒,虎嘯生春是盼頭,咱們村的人,祖祖輩輩不都是這么活過來的?”
的確,牛黃人的生命底色里,總帶著幾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倔強。李德書在戰場與商海中幾番沉浮,李細玖從山村少女蛻變為衛生局骨干,李聯合,亦在商場與宗祠之間走出自己的路。他們何嘗不是“抖擻精神,心欲沖霄漢”?而那一句“山川任我風光剪”,更暗喻了牛黃人與自然的博弈,辟荒原為良田,馴野嶺成通途,就連神話中的孽龍,也被先民化作護佑一方的石王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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