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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南身北
每當“世界讀書日”來臨之際,城市的廣場便化身為巨型舞臺:官員親自贈書,網紅主播在鏡頭前吞咽速溶咖啡配電子書截圖,學校組織學生集體朗誦《勸學》。這些精心編排的文化展演,構成了荒誕的景觀——我們越是高舉閱讀的火炬,精神的荒原就越是寸草不生。
我們是一個喜歡被規訓的民族,教育系統也批量生產著卡夫卡筆下的“裝訂工”——那些能熟練拆解文本結構卻喪失解讀能力的考試機器。有個語文教師曾憂心忡忡地說:“學生能準確復述《紅樓夢》十二釵的判詞,但他們連黛玉葬花的隱喻卻懶得思考。”這種教育的異化隨處可見:當我在一次公益講座現場看到幾十名幼教工作者對《紅樓夢》集體失語,便能理解國民人均年閱讀量不足8本書的現狀,而俄羅斯55本,以色列達到人均64本(此數據來自網絡)。
閱讀當然不一定只讀紙質書籍,電子書也算數。但算法時代的閱讀更呈現出詭異的現象:短視頻平臺用15秒解讀書籍的“知識膠囊”獲得百萬點贊,實體書店靠文創周邊實現營收增長,讀書會成員熱衷在社交平臺曬出精心構圖的書籍堆。這種工業化閱讀模式,恰似將《神曲》壓縮成二維碼供人掃碼游覽,僅有數量沒有質量的閱讀,有什么意義?
“窮什么也不要窮孩子”,可是在當下的教育體系卻存在著隱蔽的認知殖民。某小學閱讀推廣方案顯示,其“經典共讀”計劃要求學生每月完成12本指定書籍的思維導圖,卻刻意回避《夏洛的網》中對生命倫理的叩問。這種馴化式閱讀只能塑造出新型文化侏儒——他們能熟練使用“批判性思維”分析命題作文,卻無法理解魯迅“鐵屋子”隱喻的現實映射。
更危險的異化發生在認知代際傳遞中。當某市圖書館的親子閱讀區充斥著“如何讓孩子愛上讀書”的應試指南,當家長在朋友圈打卡孩子背誦《論語》的進度條,或者還有“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聲音在,我們就還在復制父輩的教育悲劇:用功利主義枷鎖扼殺閱讀的原始沖動。這種代際傳遞的認知暴力,在老年大學“養生文學班”里達到頂峰——那些被子女逼迫而來的老人,正在用《皇帝內經》的養生秘笈反芻著《道德經》的生存智慧。應試教育催生“教材+教輔”模式,成年人閱讀集中于實用類書籍,短視頻社交媒體占據碎片時間,深度閱讀被壓縮至無感。現實當中上班族要面對工作中的任務、指標、考評,復雜的人際關系,回到家里往往還有孩子的作業和一堆家務等著,還剩下多少閱讀的時間和機會?當你在領導的書柜里看到陳列的大部頭名著時,只會感覺到著名的諷刺。
真正的閱讀其實是一個人的狂歡,也緣于他(她)青少年時期養成的閱讀習慣。當然,你可以說任何時候開啟閱讀都不晚,但必定是真正的熱愛。面對一個不喜歡閱讀的人,你如何勸說他放下手機去喜歡書籍?我想,即便是馬爾克斯、托爾斯泰再世,也會勉為其難。喜歡這種事情很奇妙,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理由,但不喜歡可能有一千種理由,一千個借口。人與人之不同,就在于喜歡的事物不同。當讀書變得也需要大張其鼓地引導,這件美好的事情就失去了原本的味道。真正的閱讀往往發生在規訓體系之外,是毫無功利的閱讀。外賣騎手在等餐間隙用手機閱讀《百年孤獨》,建筑工人休息時傳閱《平凡的世界》,這些未被納入統計數據的閱讀行為,才是對抗文化荒漠的地下暗河。就像博爾赫斯失明后仍能觸摸盲文版《荷馬史詩》,最高貴的閱讀永遠發生在體制監視的盲區。
在深圳某城中村的24小時書店,凌晨三點仍有青年在抄寫《存在與時間》。當他們在油墨香中對抗電子屏幕的神經麻痹,在紙質書的觸感里尋找思維錨點時,實際上在進行著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這種不合時宜的閱讀儀式,恰似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游者,用思想的腳步丈量著文明的尺度。讀書的第一要義,并不是把書圣化,讀書要帶著腦子,書里有各種各樣的觀點,書上提倡什么你就堅信什么,那就走偏了,還不如不讀書。
破解閱讀危機的關鍵,在于重構人與文字的本體論聯系。法國鄉村郵遞員圣埃克蘇佩里在《夜航》中寫道:“真正的閱讀始于合上書本的時刻。”這提醒我們:閱讀的本質不是知識搬運,而是主體精神的覺醒。當杭州某中學教師帶領學生用戲劇形式重演《雷雨》,當成都獨立書店推出“盲選書籍計劃”,這些實踐都在突破工具理性的桎梏。
在東京早稻田大學的地下書庫,藏有30萬冊未被數字化的絕版書。年輕學者們在此進行著“考古式閱讀”——不是為獲取信息,而是通過與鉛字對話重建思考坐標系。這種返祖式的閱讀方式,意外契合了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當我們將《論語》放回竹簡時代的閱讀語境,那些被僵化的道德訓誡反而顯露出新的思想維度。芬蘭將閱讀納入公民基本能力培養,通過免費圖書館、作家駐村計劃等營造全民閱讀氛圍,日本地鐵通勤文化催生“通勤閱讀”,東京山手線乘客平均手持書本率超70%。
東京早稻田大學 圖源網絡
真正的閱讀存在于真正熱愛的人群,你去社區對大媽們講解古典詩詞,去廣場舉辦讀書分享會,除了做一場秀,對全民閱讀有何實際價值?一個程序員也許會發現《瓦爾登湖》比技術文檔更能解決代碼困境,主婦也許能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找到應對婆媳關系的精神武器,外賣騎手從《老人與海》中獲得對抗算法壓榨的力量。這些未被規訓的閱讀時刻,才能撐起全民閱讀的一片天地。
不讀書的人生是盲人騎瞎馬,加繆說“只要我還一直讀書,我就能夠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與無知、狹隘、偏見、陰暗,見招拆招。”他在地中海的陽光下寫道:“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個不可戰勝的夏天。”在這個意義消散的后現代語境中,閱讀依然是對抗異化的終極武器。當我們拒絕將閱讀降格為文化裝飾品,當每個普通人都能在文本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不可戰勝的夏天”,那個不被算法和績效主義圍困的時代,才能在文字的曠野中顯示出力量。
作者:心南身北,原名賈燕燕,70后,左手文字,右手煙火,曾出版散文集《風定落花香》,詩集《北方無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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