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紅光村記
小時候聽老表早哥說,月田區有個“花貓公社”,下設“難嘴大隊”“好洽生產隊”。這些名字讓我浮想聯翩,花貓是否因山間野貓得名?難嘴莫非是山民吃飯總被燙嘴?直到多年后翻閱縣志,才知“花貓”原是“花苗”,而“難嘴”“好洽”純屬誤傳。早哥一口土話,把“苗”說成“貓”,把“楠梓”聽成“難嘴”,倒讓記憶里的故鄉多了幾分諧趣。
不過,他說“紅光村人洽得滿臉紅光”倒是真的。那些年,紅光村人總愛捧一碗紅辣椒炒臘肉,吃得額角冒汗、面頰飛霞。其中有個叫陳龍保的,尤其令我印象深刻。他原是月田區的武裝部長,來我們大橋村辦點時,總背一把锃亮的步槍,住在村支書胡雄軍家。他生得俊朗,一笑便滿面紅光,仿佛把故鄉的辣椒和晚霞都揉進了臉龐。
后來我才知道,當過區委書記的陳龍保的“紅光”不只是因辣椒,更是因他生于紅光村。那片土地,藏著太多故事。
紅光村的山水是有魂魄的。村東的紅光水庫,如一枚碧玉嵌在群峰間。它的壩頂高程299.3米,最大壩高32米,總庫容107萬立方米。這些數字在村民口中,卻化成了更鮮活的模樣:“七二年修的,全公社壯勞力都上了,肩膀挑土挑出血痂,夜里火把照得山通紅!”水庫建成后,下游四千畝稻田喝飽了水,連旱年也能豐收。黃昏時,常有老漢蹲在壩頂抽煙,看水面浮光躍金,念叨著:“這水庫啊,是咱拿命換來的。”
村西有座雞罩山,名字古怪,傳說更奇。早年間,白石村的白水山與紅光村的建雞山比高。建雞山一夜瘋長,眼看要刺破天穹,玉帝怒擲雞罩將其鎮住。從此山形如倒扣的雞籠,云霧繚繞時,似有仙氣氤氳。村里孩子常在山腳撿到斑斕的野雞毛,老人便說:“那是神仙罩山時落下的。”雞罩山下有條溪,春汛時水聲潺潺,冬月里卻細如琴弦。溪畔生著野楊梅,酸得人齜牙咧嘴,可孩子們偏說那是“神仙果”,吃得滿嘴紫紅。
紅光村的泥土里,浸著幾代人的熱血。1933年,平江縣南江橋的槍聲帶走了楊其光。他是紅十八軍的班長,犧牲時不過三十四歲。村志上寥寥幾行字,遮不住那段烽火歲月。鄉人說他離家那日,揣了一把炒米、兩雙草鞋,回頭對老母喊:“等革命成了,我接您住瓦房!”這一去,瓦房成了遺夢,他的名字卻刻進了村口的烈士碑。
到了陳龍保這一代,熱血化作了建設家鄉的汗水。他任月田區長時,領著村民修水渠、架電線。八十年代初,村里通電那夜,家家戶戶點亮煤油燈和電燈比誰更亮。陳龍保站在曬谷場上大笑:“以后咱村夜里也能讀書看報了!”后來他調任縣里,臨走前把辦公桌上一盆野蘭草送給村里的發小,說:“娃娃們要像這蘭草,山再高也擋不住開花。”
若說老一輩的紅光村人用血汗鑄就了鄉土,新一代則把星光帶到了天安門前。陳南宇的名字,是近些年才在村里響起來的。2019年秋,家家戶戶的電視屏幕上閃過院校科研方隊的鏡頭,忽然有人驚呼:“快看!第十二排面14號是咱村南伢子!”屏幕里,陳南宇踢著正步,帽徽映日,槍刺如林。老人們瞇眼細瞧:“哎呀,和他太爺爺楊其光一樣,骨頭里刻著軍魂!”
陳南宇的故事,是紅光村人最愛傳頌的篇章。2010年,他考上南昌大學國防生,離鄉那日,祖母塞給他一包曬干的楊梅:“酸的時候嚼一顆,莫忘根是紅的。”七年后,他考入國防科大攻讀碩士,研究時空大數據。導師說他是“用算法打仗的兵”,他卻搖頭:“算法再精,不如踢正步的腳板硬。”果然,閱兵村的訓練比算法更殘酷。軍姿兩小時不倒,踢腿離地三十厘米不偏,烈日下衣服結出鹽霜。一次合練,他因帽徽偏移兩厘米被調進預備隊。那夜,他對著月光練踢腿,腳腕腫得像饅頭,心里卻燒著一團火:“太爺爺打仗沒退過,我踢步更不能退!”
十月一日,他走過天安門時,耳畔的歡呼聲與溪水的轟鳴、水庫的濤聲相繼而來。歸鄉后,他把閱兵徽章埋在雞罩山腳的楊梅樹下,說:“根在這里,榮耀也在這里。”
紅光村的脊梁,是一代代村支書用肩膀扛起來的。李階清是公社化時期的領頭雁,修水庫那年,他帶著村民鑿石挑土,夜里睡在草棚,腿上生滿疥瘡也不下火線。他說:“水庫修不成,咱村就永遠喝泥湯!”楊昔普接任時,正逢分田到戶的浪潮。他挨家挨戶勸:“地分了,心不能散!”硬是組織起互助組,幫孤寡戶犁田插秧。村民至今記得他挽著褲腿站在水田里喊號子的模樣,像一株風雨不倒的老杉樹。
楊光明上任時,村里窮得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他跑縣里討水泥,帶人一筐筐背砂石,硬是把羊腸小道拓成了三輪車能過的機耕路。路通那天,他蹲在路邊抽旱煙,煙鍋子敲著石子說:“路是血管,血通了,村子才能活。”李輝雄則是新世紀的“秀才支書”,他請農技員教村民種大棚蔬菜,又張羅著把楊梅干賣到城里。村民笑他:“你斯里斯文,比老農民還能折騰!”他推推鏡框答:“時代變了,咱得讓紅光村的紅,紅到外頭去!”
如今的紅光村,老屋翻成了小樓,土路鋪成了水泥道。但有些東西從未改變,水庫依然灌溉著稻田,雞罩山依然云霧縹緲,烈士碑前的野菊年年盛開。在外的村里人退休后常回村,蹲在壩頂看人釣魚;李正旺從梧州調回岳陽,張羅著給村小捐電腦;陳南宇的祖母總愛兜著楊梅干,逢人便夸孫子:“南伢子說,下次要帶我去看真飛機!”
每每遇到說花苗話的老鄉,我便想起早哥說的“花貓公社”。那些誤傳的地名,像一枚枚時光的碎片,拼湊出鄉土最本真的模樣。而紅光村的故事,恰似它的名字,是水庫晚霞的赤紅,是辣椒與熱血的鮮紅,更是世代人心中不滅的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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