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公公
夏天里,長得好稀的一個女人嫁給了采藥翁的兒子。采藥翁住在太白山南峰與北峰的夾溝里,環境優美,屋后有疏竹扶搖,門前澗水湉湉。傍晚霞光奇艷,女人喜歡獨自下水沐浴,兒子在澗邊瞧著一副聳奶和渾圓屁股唱歌,老翁于門坎上聽著歌聲,悠悠抽煙。八月份的第七個天,兒子去主峰上采藥,炸雷打響,電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來攆。兒子躲進三塊巨石下,火疙瘩在石頭上擊,兒子就壓死在石頭下。女人孝順,不忍心撇公公,好歹伺候公公過。公公是個豁嘴,但除了豁嘴公公再沒有缺點。
夜里掩堂門安睡。公公在東間臥房,女人在西間臥房,唯一的尿桶放在中間廳地。公公解手了,咚咚樂律如屋檐吊水,女人在這邊就醒過來。后來女人去解手,當當樂律如淵中泉鳴,公公在那邊聲聲入耳。
日子過得很寡,也很幽靜。
傍晚又是霞光奇艷,女人照例去澗溪沐浴。澗邊上沒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門坎上抽煙葉,抽得滿口苦。黎明里,公公去澗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癢癢地動,看見了數尾的白條子魚。做了釣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湯讓女人喝,卻又放進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為什么這么活,女人又為什么愛到水里去。
公公告訴女子他要到兒子采過藥的主峰上去采藥,一去沒有回來。女人天天盼公公回來,天天去澗溪里沐浴。女人在水中游,魚也在水中游,便發現了一條娃娃魚。娃娃魚挺大,真像一個人,但女人并不覺得害怕。她抱著魚嬉戲,手腳和魚尾打濺水花,后來人和魚全累了,靜靜地仰浮水面,月光照著他們的白肚皮子。
女人等著公公回來告訴他澗溪中有了這條奇怪的娃娃魚,但公公沒有回來。十個月后,女人突然懷孕,生下一個女孩來。孩子什么都齊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嚇慌了,百思不解,她并沒有交結任何男人,卻怎么生下孩子來?且孩子又是個豁嘴?!女人在尿桶里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后土坡。
又十個月,女人又生下一個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后的土坡埋了。再過了三個十月,屋后的土坡埋葬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是豁嘴。
公公永遠不會回來了嗎?或許公公明日一早就回來。
女人已經極度地虛弱了,又一次將孩子埋在屋后土坡時,被散居于溝岔中的山民瞧見。他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臉和她的下體。然后四處尋覓采藥翁,終在溪邊的泥沙中發現采藥翁的藥,哀嘆他一定是受不了這女人的不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負小石磨墜入澗溪。水碧清,女人墜下去,就游來了許多魚,山民們驚駭著有一條極大的似人非人的魚。
自此,娃娃魚為太白山一寶,山歸于重點保護。
村祖
山北矻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壽八十九歲,村人皆呼作爺。爺雞皮鶴首,記不清近事能記清遠事,愛吃硬的又咬不動硬的,一心欲尿得遠卻常常就淋在鞋上。因為年事高邁,村人尊敬,因為受敬,則敬而遠之,爺活得寂寞無聊,兀自將唯獨的一顆門牙包鑲的金質牙殼取下來,裝上去,又復取下。
過罷十年,算起來爺是九十九歲。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來的又一茬人卻見爺頭發由白轉灰,除那顆門牙外又有槽牙。再過罷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來的人見爺頭發由灰為黑,門牙齊整。如果不是鑲有金牙,誰也不認為他是那個爺的。不能算作爺,村人即呼他伯。又過十年,又是一茬人見他臉色紅潤,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幫頑童在村中爬高上低,鬧得雞犬不寧。一個秋天,太白山下陰雨,直下了三個月。一切無所事事,孩子們便在一起賭錢。正賭著,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賭來了!孩子們賭得真,沒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經輸盡了,同伴欲開除他的賭資,他指著口里的那枚金牙,這不頂錢嗎?執意再賭。抓賭人到了身邊,孩子們才發覺,一哄散去。他又輸了一頑童,頑童要金牙。他賴著不給,再賭一次,三求二贏。頑童說沒牌了怎個賭?劃拳賭。抓賭人在后邊追,他們在前邊跑,口里叫著拳數。抓賭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卻還是又輸一次。輸了仍不給金牙。兩人就繞著一座房子兜圈子。忽聽房子里有婦人在呻吟,有老嫗將一個男人推出門,說生娃不疼啥時疼。他忽地躥上那家后窗臺,不見了。追他的頑童攆過墻角不見人。瞧瞧樹,樹上臥只鳥兒。掀掀碌碡,碌碡下一叢黃芽兒草。猛地轉過身,身后也沒有。頑童呆若木雞。恰屋里又撲地有響,產婦呻吟聲止,老嫗喊生下了生下了。這頑童罵過一句,煩惱忘卻,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個嬰兒,那嬰兒卻不哭。老嫗說怎個不哭,用針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張開了,掉出一枚金牙殼,哭聲也哇地出來了。
多少年后。
這個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村祖還在活著,卻誰也不認識。自此他們沒有了輩分。人人相見,各生畏懼,真說不得面前的這位就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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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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