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春雷

楊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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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原有幸埋忠骨

三十一 貢布的深情

1985年秋天，是西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大慶，也是高原紅色邊防隊查果拉命名20周年。我懷著對西藏和邊防部隊深厚的感情，重返西藏高原。

從拉薩到日喀則，再到拉孜、昆木加、吉隆、樟木、定日、江孜、帕里、查果拉、亞東、乃堆拉，行程兩千多公里。從自治區黨委書記陰法唐、軍區政委王心前、日喀則分軍政委王電強，到各邊防團、隊的干部、戰士，八一農場的工人，山南農村的土改干部，都向我打聽譚冠三政委的健康情況。他還活著？能說話了嗎？能走路了嗎？能自己吃飯了嗎？得了腦血栓竟然還活了八年，真不簡單呀！像他這樣的好人，菩薩會保佑他的……

聽著這些樸素而又真誠的問候，我又喜又感動又心酸。我只能告訴人們，譚政委還活著，能吃流食、半流食。如牛奶、蒸蛋、稀飯之類。有時，天氣好，他坐在輪椅上由護士推著。在軍區大院里轉一圈。有時，放戰爭題材的電影，他坐在輪椅里由護士推出來看半場電影。每次我見到他，親熱地招呼他，他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這樣的回答，我不知重復了多少次。人們聽后，似乎還不滿足，希望我再說點什么。可是，我還能說什么呢？最后，人們懷著想念和敬愛的心情，輕聲說，祝他早日恢復健康，老佛爺保佑他……

一天，一個藏族中年男人來找我。他名叫貢布。1952年，他從農奴主莊園逃出來，到拉薩八一農場當農工。譚政委每次來農場參加勞動，貢本都去看看他。譚政委親手教他種蘋果苗、教他寫“蘋果苗”三個漢字，還勉勵他要學藏文、漢文、學農業、果樹栽培技術。如今，他成了農場的果樹栽培技師，經營著譚政委曾經種植過的那片蘋果園。

貢布提來了一袋蘋果，掏出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興奮地對我說，這種蘋果叫高原紅，這名字聽說是譚政委取的。你嘗，又香又甜又脆。

我接過蘋果，聞著、撫摸著，舍不得吃，甚至，不忍咬它一口。

“ 聽說，譚政委得了腦血栓病，癱瘓了，是嗎？”貢布瞪著大眼睛問。

我點點頭。

貢布的眼睛濕潤了，他從寬領的藏袍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像捧著寶貝似的？請你把這瓶藥送給譚政委，好嗎？

“ 什么藥呀”？我好奇地問。

“珍珠七十。懂嗎？是用珍珠和70種藏區草藥研制成的。專門治腦血栓癱瘓！”貢布指著藥瓶說：“這是一位很有名的藏醫的秘方。這藥很名貴，很不容易得到呢！我托了一個朋友的親戚，才要到了這一瓶，一百粒。一天吃三粒，吃一個月。如果效果好，你再來信，我再托人去買。好嗎？”

好極了！不僅因為這藥好，更好的是貢布對譚政委的一片赤誠之心。這不僅是一個農技師對一位將軍的深情厚誼，也是藏漢族人民之間的深情厚誼呀！

我接過藥瓶，像寶貝似的珍藏起來。

“這瓶藥要多少錢才能買到呀？”

“一百元”，貢布伸著姆指說：“只要能治好譚政委的病，千金也不嫌貴，對嗎？”

對！對極了！

我立刻掏出100元人民幣，恭敬地送給貢布！

貢布生氣了，漲紅了臉漲，吼著：“你，你看不起我貢布！我是來賣藥的嗎？我的心……”

我急了，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們軍隊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能讓你花錢買藥，不能……

我還沒說完，貢布瞪了我一眼，轉身沖出門，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我邊喊著，追著。可哪能喊得住他，又哪能追得上他那矯健的腳步呢！

我捧著這小小的藥瓶子，像捧著一顆金子般閃光的心。

十一月下旬，我回到成都。第二天就急急忙忙跑到譚政委住的小樓去送藥。門緊閉，我敲了幾下，沒人答應。路過的一位首長家屬悄悄告訴我：“你找譚冠三嗎？又住進醫院了，聽說已報了病危！”

啊！報了病危？怎么會？又怎么不會？

我氣急敗壞地跑出首長院，跑出軍區大院，跑到去北郊的汽車站，跳上公共汽車，直向軍區總醫院馳去。

在內四科二樓譚政委住的那套病房前，一個護士攔住了我。

“ 醫生囑咐，不讓探視。”

我急了說：“不讓看，我也要看，我是來給他送藥的，很珍貴的藥！”

一個中年醫生聞聲而出，看了看藥，低沉地說：“遲了。現在，什么藥也救不了他……”

我勃然大怒，吼道：“不，這個藥能救他，能救他！讓我進去！”

鐵面無情的醫生，搖搖頭，走了。

“我能去看看夫人嗎”？我對護士請求著。

“夫人現在體質也很差，躺在床上，你還是別進去，別引起她再次痛哭，她會休克的，你懂嗎？”

兩行熱淚涌了出來，我差點暈倒過去……

一只胖胖的、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我拭去眼淚一看，是小胖子護士。

“小李，譚政委……”

“昏迷了幾天了……”小李含淚回答。

“昏迷以前，他說什么沒有？”我懷著一線希望，問這位唯一能聽懂譚政委病后的話的翻譯。

“他，他只說了一句：把我的骨灰埋在西藏！”

小李聲淚俱下，向孩子似地哇哇痛哭。

我忍住淚。把這句令人震動，令人垂淚，令人興奮，令人心酸的。譚冠三將軍的最后一句話記在小本本上，記在我顫慓的，火熱的心坎上。

（未完待續）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

楊星火：四川省威遠縣人。1925年生。國立中央大學化工系畢業。1949年5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隨十八軍進藏。曾參加修筑川藏公路、平息西藏叛亂和民主改革、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邊防建設等。在西藏工作20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軍旅詩人。

后期整理：唐雪松（楊星火大女兒）。

作者：楊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