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正在家里吃水餃,老韓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接到一個冤案的線索,想聽聽我的意見。
那是個傻子被當成搶劫犯判了的案子,傻子出獄后已經死了,他大哥求告無門。
我大概聽完了,就跟他說,現在冤案的報道和平反都特別難。這個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不知道你忙活半天,你們報社能不能發出來。即使僥幸發了,會不會有其他媒體跟進,會不會引發輿論關注,法院會不會重審,都很難說。
而且,根據我的經驗,一個冤案的平反,短則幾年,長的可能十幾年,你能一直跟嗎?
我勸他不要報這個題了,給領導添麻煩,因為未必能發。
他那個好飲酒、愛寫詩的領導我知道,老韓只要報了題,他即使有一萬個顧慮,也只會說一個同意,因為他還是古典主義的新聞人,老韓走的所有的路,他都走過,老韓的心態,他能感同身受。
老韓最終還是決定要做。
這可能就是老韓,這是他正兒八經地第一次報道一起案件,難度極大,單槍匹馬。
李四強
1
那個傻子叫李四強,是安徽省利辛縣人。他家兄弟四個,李四強是最小的兒子,和老三都是先天性智力缺陷。
父親去世后,母親帶著老三和老四一起生活。
2007年初,李四強失蹤,哥哥李奎星四處尋找,一無所獲。
李四強失蹤后不久,就在南京被抓了,他身上有一張逃犯劉西文的身份證,被當成了劉西文抓了。
劉西文也是利辛人,2003年伙同多人在廣東汕頭犯下多起搶劫案,當時在逃。
李四強和劉希文長得并不像,但被錯抓的李四強,就這么移交給了汕頭警方,然后被起訴、判決。
2007年,李四強被當成劉西文判了十二年六個月,送到了監獄服刑。
后來,他被轉到了石家莊監獄。獄警發現他的身份問題,就把這個情況上報了。
汕頭警方根據監獄反饋的情況,對李四強的身份進行核實,就在2009年11月去了李四強家,讓他母親辨認服刑的人是不是李四強。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家才知道,失蹤的老四竟然在監獄里。
李奎星跑到石家莊去見弟弟,但弟弟是個傻子,啥都不說出來。
發現判錯了人之后,法院也沒有重審此案,而是出了一份裁定,把判決書中所有的“劉西文”都改成了“李四強”,李四強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但坐實了罪名。
一個先天智力缺陷的人真的能搶劫嗎?
何況,就在劉西文團伙四處作案的2003年,李四強一直在村里,李奎星說,全村人都可以證明。
2016年,李四強刑滿出獄,李奎星終于從弟弟的隨身物品中看到了案件的判決書。他馬上就找了律師申訴。那年9月1日,律師第一次見到了李四強,但當天夜里,李四強就去世了。
出獄的時候,他就已經重病纏身了,身體非常虛弱。
弟弟死后,李奎星繼續向汕頭的兩級法院提出申訴,都被駁回了。
他也是個普通的農村人,不懂法律也沒什么錢,這件事就這么放下了。
直到遇到了老韓。
2
老韓也是利辛人。
2021年中秋節,他回老家的時候,無意中聽同學提到了這個事兒。后來就有了跟我的那次通話。
我報道過不止一起冤案,深知其中的艱辛。但我報道的那幾起案子,都有律師在四處奔波,最艱苦的工作其實都是律師們做的,我們記者能拿到現成的資料,采訪報道并不是太難。
但老韓要報道的這起,要平地起高樓,最艱苦的工作,都要他自己來做。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跟我提起這個案子,也沒發稿,我以為他放下了。
但那年年底,他跟我說要去南京調查李四強案。我說你去南京干什么?那里有什么可調查的?他說李四強是在那里被抓的,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當年的知情者。
他還發了很多案件材料給我,讓我看看還有什么突破口。
我覺得他瘋了,都過去十幾年了,咋可能還能找到知情者呢?
我浮光掠影地看了那些資料,并沒有給他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議,甚至沒有太當回事。
我覺得老韓最終還是要放棄的。
果然,他在南京沒啥收獲。雖然找到了當時抓李四強的地方,但房東一口咬定不認識這個人。
那次,他還去了劉西文的村,找到了當年一塊跟他搶劫的人,但人家不愿意接受采訪。
他又輾轉找到了劉西文的另一個同伙李廣,他已刑滿釋放多年。在老韓的努力下,李廣終于接受了采訪。他說自己不認識李四強,李四強沒參與他們的搶劫。
但孤證是沒法證實一件事的,在這樣的報道里,嚴謹是記者的生命。除非能找到第二個人來作證,否則稿子還是沒法寫。
老韓再次沉寂,好久都沒再提這個案子。
3
2022年8月,烈日炎炎。老韓又回了安徽。
他通過自己在當地深厚的人脈,找到了這個搶劫團伙的主犯李學成,他剛剛出獄。李學成向他證實,他不認識李四強,李四強也沒有參與過他們的搶劫,劉西文參與了。
兩天后,劉西文被利辛公安抓捕歸案。
在后來的報道中,老韓是這么寫的:
2022年8月11日,得知劉西文依然逍遙法外的李奎星,正式向劉西文戶籍所在地的安徽省利辛縣公安機關遞交了舉報材料,檢舉劉西文。利辛縣公安局接到舉報材料后,隨即著手進行調查核實。調查核實之后,為防止劉西文聽到風聲后潛逃,利辛縣公安局當天迅速將劉西文抓捕歸案,到案后的劉西文對于在汕頭多次參與搶劫的事實供認不諱。
所有人都以為是李奎星舉報了劉西文,才促成了這次抓捕。但真實的情況是,老韓得知了劉西文的下落,帶著李奎星去了公安局。
但這樣的細節,他不愿提及,因為跟案件無關。
李奎星
調查到這樣的程度,稿子已經沒啥問題了。老韓很快就寫完了稿子,但遲遲發不出來。
我想你們知道原因。
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就把手頭所有的資料都給了同行,希望別的媒體能發出來,推動冤案平反。
2023年2月,《北京青年報》首發了對于此案的報道:《一張身份證牽出真假兩個搶劫犯》。
廣東省高院隨即回復,已受理此案的申訴,正在審查中。
所有的榮耀都歸于首發的記者和媒體,在背后付出艱苦卓絕努力的老韓,無人知曉。
我后來幾次想問他是咋回事,但都沒有問出口。其實只要能推動案子往好的方向發展,誰發都一樣。
報道后幾個月,法院沒啥動靜。律師去問,就讓一直等。
老韓著急了。
2023年4月底,老韓請了年假,開著車拉著李奎星和其他媒體的記者,去南京、廣東四處申訴。老韓發不出稿子,沒有理由再以記者的身份去出差采訪,他這次是作為一個關心這個案件的人去為他們服務的,出于自愿且全程自費。
為了趕在周五前到汕頭,他和另外一個同行一口氣從南京開車到了汕頭,從清晨一直開到了半夜。但跑了一圈,沒有任何收獲。
在這趟旅途中,李奎星的身體明顯能看出來有問題。老韓又一個人開車把他送回了家,我查了查地圖,從深圳到利辛,要開14個小時,老韓那個電車還要充電,他還是清晨出發,半夜到達,一個人,不間斷地開。
我覺得他是個神經病。讓我坐14個小時的車我都不想去。
作為一個發不出稿子來的記者,他做的這一切,遠遠超出了這個職業的要求。
但老韓一直就是這樣,傻不唧唧。
我跟他搭檔的時候,我從來都是挑選題,我把我大量的時間用在投機取巧上,我會找最好做且影響力還可以的選題,我從來不選那些雖然社會意義巨大但特別難做的選題。老韓從來不管難度,他找選題從來都只考慮應不應該做,而不考慮好不好做。
他幾乎所有的臥底都沒有明確的線索,就是知道這個行業可能存在問題,但并不知道具體是哪家,他就是就進去一家家地臥,這家沒問題就換下一家,直到臥出來為止。大多數記者都是在有水源的地方挖井,而老韓只關心這個地方需不需要井,需要井他就一直挖,直到挖出水來為止,哪怕是在沙漠里。
如果有一個文化形象能代表老韓的話,我覺得應該是愚公。一般人遇到山,都會繞著走。但愚公和老韓,必須得讓這座山走。
4
同去的兩個記者,后來因為各種原因,都沒有發稿。
老韓四處求同行采訪,但并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但本質上,這個案子并不是他的事兒,他能報道當然很好,報道不了也沒事。至于報道了案子能不能重審,跟他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同行們幫忙,幫的也并不是老韓的忙,記者報道新聞,本來就是自己分內的事兒。
但沒有人愿意冒著風險去報道這么一起看上去不會轟動也很可能沒有流量的新聞。
老韓萬般無奈,只能逼他的領導。后來,他終于在2023年5月發出了自己的第一篇報道:《“李四強搶劫案”申訴正在審查,搶劫案實際參與者劉西文獲刑十年》。
這時,距離他介入這個案子,已經快兩年了。
這時候,老韓已經知道了劉西文案的結果,劉西文被判了,但李四強依然被認定是同伙。
那是個特別漫長的夜晚,所有的星光都黯淡了。比他從深圳開車回利辛的那個夜晚,還要黯淡。
李奎星回去之后,被診斷為胰腺惡性腫瘤、繼發性肺惡性腫瘤和淋巴結繼發性惡性腫瘤,時日無多。
老韓無能為力。
在無能為力的那些日子,他還在臥底、暗訪,但李四強的名字,始終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他還在努力,最后,紅星新聞也參與了進來。
這些事兒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我問他:“那個時候,你怎么不找我呢?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他說,還沒有到最絕望的時刻。
而且,他也不確定自己這么深度地介入這起案件,是不是有悖新聞倫理。畢竟,我們教科書一再強調,記者要中立,不能介入新聞事件,更不能有傾向性。
李四強的兩個申訴律師都是他找的,一個是他的同學,另一個是他熟識的律師。他曾經讓我幫忙問過律師,但我認識的律師中,最有可能接這個案子的,已經被吊照了。剩下的,我都不太熟,且沒有把握人家會接這么個小案子。
前兩天,法院派人去了李奎星家,宣布要復查此案。老韓無私地把消息分享給了各大媒體同行,這起案件終于得到了眾多媒體的關注。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首發媒體《北京青年報》的榮耀,但沒有人知道背后的老韓。
再審決定書
甚至有同行直接問老韓,你寫稿子的時候引用了人家《北京青年報》的報道,為什么不注明來源呢?
我在這里作出解釋,老韓報道里所引用的所有案件內容,都是自己調查出來的。他之所以不是首發的記者,并不是因為他不夠努力。
當然,公里公道地說,對這起案件的復查起到最大推動作用的,還是《北京青年報》。
老韓讓我不要提這個,他做的這些,都是分內的事兒。就像外賣員送外賣、司機開車、警察抓小偷、醫生治病一樣,這是他的職責,有什么可吹的呢?
但其實并不是,老韓做的,已經遠遠超出了記者報道新聞的職業要求。
我不知道,在漫漫長夜,他從深圳開往家鄉的路上,心里想的是什么。難道僅僅是一篇稿子和自己這個月的工作量嗎?
但他去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是發不出稿子來的,他為什么還要去呢?
很久之前,我的前同事曾說:“記者真正的榮耀,在于你還有不得不為的沖動。”
很慶幸,在這個新聞理想一文不值、性價比邏輯橫掃一切、社會達爾文主義橫沖直撞的年代,老韓竟然還有這種不合時宜的不得不為的沖動。
我剛失業那會兒,一位大廠的朋友跟我說,不要進行“無效社交”。對你沒啥用的人,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和他做朋友呢?他還給我診斷了一下,發現我無效社交率超過了90%。
但我就是喜歡無效社交,就是喜歡和那些永遠正直、善良且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芒的人做朋友。這樣的人,一般都比較窮,給我帶不來什么經濟利益。但我特別喜歡這樣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老韓就是這樣的人,我一直說他是個傻子。
但你以為老韓不知道,在互聯網行業烈火烹油的年代,他這樣一個優秀的調查記者轉型去做公關,一年能掙多少錢嗎?
在膠南的海邊,我還特意問過他。他當然知道,但相比于掙錢,他更想一輩子做一個記者,他不想一輩子就只活個掙錢,只活個性價比。他覺得人生要有意義,他想做更有意義的事。
他覺得做調查記者天然地比掙錢更有意義。
一萬個P8也比不上一個老韓,起碼在我這里是。
總有學新聞的年輕人問我怎么做調查記者,到底還沒有調查記者。
當然還有。
只要野火燒不盡的王和巖們、李微敖們、劉向南們、老韓們,還在體制與流量的縫隙里,艱難地尋找調查的空間,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點微光,你就不能說調查記者已經死絕了,你就不能說學新聞的都是死舔狗。
我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么做調查記者,但只要你想,你進了這個行當總有機會和辦法去做一名調查記者。前提是你要持久的忍受貧窮和無力感。
我給老韓看了這期稿子,他提了很多修改意見,而且不準我發布,他說他沒我說的那么了不起。他說我們無良自媒體為了流量,過于夸張。
我并沒有聽從他的意見,因為我是無良自媒體。
現在,李四強案得到了平反,他的哥哥李奎星也已去世。
寫下這些文字,試圖讓很多曾經發生的事不被忘記。
參考資料: 1、家人連續申訴八年,“智障男子搶劫案”啟動再審 《新京報》 2、“李四強搶劫案”申訴正在審查,搶劫案實際參與者劉西文獲刑十年 《新京報》 3、一張身份證牽出“真假”兩個搶劫犯 《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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