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新書《圖解傳統服飾搭配》已上線
因為我拖拖拉拉的,一直有更想寫的題材,所以就把“福州三條簪”這篇擱置了。但最近發現是不寫不行了,都讓你們傳成啥樣了,現編歷史都沒這個離譜啊……其實我在2019年就寫過《》了,當時別說“福州三條簪”了,連蟳埔簪花都沒進入網絡熱點的捕捉范圍,所以文章是基于文史資料寫的,大家可以看一下和現在的宣傳差別有多大。
因為這篇內容主要是想對現在的“福州三條簪”正本清源,所以主要會講講宣傳上逐漸扭曲、夸大、層累的部分。至于文史溯源的內容,我會另外開一篇,也會對2019年文章與今天宣傳中的內容差異進行討論和說明。
1
從哪兒冒出來的“非遺”?
促使我寫的是看到了上城士關于"福州非遺三條簪"的宣傳視頻(這個媒體就是給趙麗穎拍簪花帶火蟳埔的那個),視頻打開就讓我眼前一亮……
(小紅書截圖)
什么?三條簪還有傳承人,那她在我2019年寫文章的時候躲在哪里了,為啥我沒搜到過!?待我探尋一番后發現,這哪是2019年搜不到呀,2020年也搜不到,直到趙麗穎簪花造型上《上城士》的2023年還是搜不到……因為,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媒體上是2024年7月23日的《福州晚報》,幾天后的7月27日,還是《福州晚報》,對黃秋輝本人有了一個專門的報道。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
(2024年7月27日《福州晚報》)
在2024年7月23日這篇最初的報道里,當時黃秋輝的身份還是“漢服妝造師團隊成員”,到了27日的專訪,她的過往履歷有了更詳細的報道,大約是從做“時尚妝造”轉到“漢服妝造”,然后開始做“復原妝造”。雖然在媒體報道上,這種“跨界”很有新聞點,但我見過的聽說過的,除了從學生時代就接觸漢服的,其余都是走這么一條路線的。
做漢服妝造前,黃秋輝做的是時尚妝造,一度登上北京時裝周的舞臺。從時尚T臺“倒退”到當時還算小眾的漢服,是何機緣?
這要從黃秋輝的“追夢”故事說起。她從小就喜歡美術和化妝。20歲的她為追逐夢想而北漂學藝,曾為央視主持人化妝。2009年,她和朋友成立了化妝工作室。
“繼續承接商業廣告、時尚妝造,還是開辟漢服妝造新賽道,2021年我們第一次因未來發展方向發生分歧?!秉S秋輝說,他們采用抓鬮方式,決定了前途——鉆研漢服妝造。
這可不是臨時起意。近幾年國內掀起古風熱潮,黃秋輝發現很多人分享的復原妝造是不正確的,他們想糾正一些錯誤的做法。
——2024年7月27日福州晚報《黃秋輝:巧手“復活”國風美人》
那她又是如何成為所謂傳承人的呢?我們需要先聊聊所謂的“家傳”問題,這個在這兩篇報道里其實也已經有了揭示。
所謂家傳,來自于黃秋輝母親給她的“一根祖傳的銀簪”,報道里說這是“三把刀”的主簪,但沒給出判斷依據,新聞配圖也沒有指出這根祖傳銀簪是那一根。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
但三條簪里另外的兩條“左右副簪是我們在福州的古玩店淘來的”,除此以外,黃秋輝沒有任何多于我們在座各位的“家傳”信息了,依然還是看著照片做的所謂“復原”。
“一比一還原當時婦女盤的發髻最困難。古人沒有用發夾,用‘三把刀’就固定住了頭發。我們從老照片里發現,她們借助了布條、假發等。”黃秋輝說。
一次次嘗試,團隊離復原“三把刀”妝束越來越近“。和老照片一樣,復原后妝束從正面可以看到三個刀柄和頭頂發髻,左右副簪交叉角度約160度。一般來說‘,三把刀’妝束外還會搭配夸張而碩大的耳環?!秉S秋輝說,富貴人家還會加戴各式各樣的銀簪或金簪等。
功夫不負有心人。去年,團隊成功復刻了百年老照片中站在萬壽橋前手握扁擔的福州婦人的“三把刀”妝束。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福州“三把刀”妝束期待火出圈》
報道中提到的“萬壽橋前手握扁擔的福州婦人”應該是下面這張老照片(雖然看同期報道照片了舉的不是這張),曾在2014年刊于《海都報》,引發過一陣討論。
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2024年7月23日新聞給照片配的說明還是“創新版‘三把刀’妝束造型展示”,而到了27日專訪文章的照片里措辭就變成了“復刻‘三把刀’妝束”。短短三天,完成躍級。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
(福州三把刀的背面,歷史照片)
(2024年7月27日《福州晚報》)
(圖/唐納德·曼尼)
2
“非遺”就代表一種正確嗎?
我們接著來盤盤這個“傳承人”是怎么冒出來的?
在2024年7月23日報道里已經提到,黃秋輝“團隊申報的‘福州傳統妝束技藝’成功入選鼓樓區非遺項目”,這個鼓樓區,是福建省福州市轄區,這是個2024年新鮮出爐的區級非遺(申請的單位是“福州漢承華韻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復刻過程中我們一直在想,‘三把刀’妝束技藝能否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F實給了我們強大的信心?!秉S秋輝說,今年4月,在市文旅局主辦的福州美麗鄉村旅游季主會場上,模特們戴著這套妝束亮相,驚艷了廣大游客。今年6月,團隊申報的“福州傳統妝束技藝”成功入選鼓樓區非遺項目。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福州“三把刀”妝束期待火出圈》
我查了當時的公告及新聞,2024年福州市鼓樓區組織申報的是“第七批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當年3月啟動申報工作,6月17日公示名錄,7月26日公布名錄。這么說來,雖然公示大多數時候都跟公布差不多了,但嚴格來說新聞還是略有“搶跑”之嫌。
(圖/http://www.gl.gov.cn/xjwz/zwgkml/gstg/gstg_wtj/202406/t20240617_4843812.htm)
(圖/http://www.gl.gov.cn/xjwz/zfxxgk/qzfwj/ggfw/202407/t20240726_4866048.htm)
我國目前建立的是國家、省、市、縣四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體系。福州雖然是省會城市,但它是地級市(廈門雖然不是省會城市,但是計劃單列市,屬于副省級城市),這個鼓樓區級非遺就是這四級系統中最基礎的這級了,大家有興趣的可以查一下自己所在縣、區的非遺項目,大約就能明白這個級別的非遺含金量了。
我之前看到“文匯文藝評論”發的《》,文章提到“一些民間項目或商業活動在明顯不符合非遺的認定標準的情況下,混淆概念,夸大其詞,擅自冠以非遺之名進行虛假宣傳,試圖借勢謀利”。文章中舉例了“火壺表演”,我們之前也寫過風頭正盛的《》。
(火壺宣傳中不乏官媒)
對于非遺的驗證,我寫文章一般就到國家級和省級,低于這個級別的要么是公示完整度不夠,不太容易檢索到,要么就是標準過于松散,只能查到項目名稱,難以探知具體申報的內容與營銷宣傳是否相符。比如福州市鼓樓區的這個“福州傳統妝束技藝”,光看名字憑空猜想的和他們實際在做的,大概率是對不起來的。
其實即便是非遺項目,也不一定就是某種真理。我們之前聊過的《》,提到的王健就是江蘇省級非遺的傳承人(這個項目本身級別是國家級的,只是國家級的傳承人不是他),但不妨礙我打假他。前陣子引發拍蒜風波又陷入債務危機的“張小泉”,不僅是“中華老字號”,還手握以自己品牌命名的第一批國家級非遺。但產品的問題、經營的問題,不會因此而削減半分。
(圖/百度百科)
(張小泉的國家級非遺)
(張小泉中華老字號信息頁)
但話說回來,國家級和省級的,也不用費心去找,人家自己就會亮出來,只寫項目名稱的,要么是未入非遺名錄的,要么就是級別不高。在“上城士”的視頻里,寫作“三條簪傳承人”,不僅隱去了級別,竟然連原項目名稱“福州傳統妝束技藝”也改了。
而前面我們之所以將“家傳”拿出來討論,因為它在目前的非遺申報層面也非常重要。之前在《》里已經聊過,非遺很注重世代相傳、活態保存,在申報書中一般就是“存續狀況”“傳承譜系”“傳承群體”等內容。這個“傳承”肯定不是媽媽傳給你一把簪子這么簡單,簪子是“物質”,非遺的“非”可是“非物質”啊,所以我很疑惑“福州傳統妝束技藝”當時是如何填寫這塊內容的。(關注我們這個號讀者朋友,很多都是與非遺領域有交集的,應該比我了解區縣級非遺的運作)
(《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申報書》,為便于顯示僅改動字體大小,圖/福州市鼓樓區文化體育和旅游局關于做好第七批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申報推薦工作的通知)
3
文化?旅游?宣傳熱點?
由于非遺申報的主管部門是文旅,所以我們常常可以看到非遺項目與旅游宣傳“攪合”在一起,而一些難以通過旅游活化的項目則往往會遭到冷遇。最初的報道標題是《福州“三把刀”妝束期待火出圈》,可以看出很重的爆款打造意味,并且在內容上頻頻提及當時已經非常爆火的泉州蟳埔簪花,頗有種打造對標爆款的意味。
本月初,黃秋輝帶著兩個女兒去廣州旅游,她特地給她們梳了“三把刀”妝造,一路上回頭率超高,還有游客主動搭話、留影,問她這是哪里的造型。對此她總是驕傲地回答“:福州的!”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福州“三把刀”妝束期待火出圈》
比起本地媒體更加強調“福州”,上級媒體更加強調“傳統”“民俗”等,網絡宣傳則往往更側重于女性話題。比如上城士關于三條簪的宣傳里,除了突出趙麗穎的明星效應,另外兩條的文案都涉及了女性話題,如“為國為家為己的女性力量”“女子不必收斂鋒芒”等。
(小紅書截圖)
既能宣傳“非遺”,還能強化“女性”,又是當下熱推的點,所以打卡三條簪的女星還是非常多的(沒仔細算過,但感覺比蟳埔多,宣傳上也更高調)。
更有意思的是關于“三把刀”的解釋,“一把為國,一把為家,一把為己”,跟蟳埔簪花的那句“今生簪花,來世漂亮”都屬于旅游項目爆火過程中出現的slogan,類似于新編的廣告語。三把刀的這句話最早來自于福州文旅旗下的自媒體賬號“遇見福州”在2024年9月27日發布的與兩個明星文旅推薦官合作的一則視頻文案,在此之前是毫無影蹤。而這句話的格式,明顯是仿造“修齊治平”的傳統倫理哲學。
(微博截圖)
而僅僅只在1個月前的2024年8月26日,福建文旅的這個號才第一次發關于福州三把刀的內容。所以,不僅是我們覺得這個熱點“新鮮”,在福州宣傳里也很“新鮮”。
另一個宣傳小高潮卻不在泉州,應該很多人都耍到過一個小女孩演練武術的畫面,原視頻由“莆田黃巖武術”賬號發布,后續人民日報等媒體都大量轉發。雖然小女孩一手握一刀且刀子模樣與簪子不同,但視頻賬號仍將其稱作“三把刀法”。
(抖音截圖)
我不清楚這個刀法的原型是什么,但資料上不見記載,建議說成內家秘傳??上У攸c從福州到了莆田比較尷尬,莆田地區是有自己的出圈傳統妝發的,就是著名的湄洲“媽祖髻”(見《》),因為與媽祖信仰掛鉤,文化內涵也更為豐富。
(媽祖髻)
小女孩的視頻通過武術的動態外化,無疑是豐富了“三把刀”的剛性形象,具象化了“一把為國,一把為家,一把為己”這句話,與蟳埔簪花形成較大的宣傳反差。但不論是抵御哪種外敵,那都是來歷傳說,并不等于現實功用。
與福建三大漁女(蟳埔、惠安、湄洲)都保留較好的活態遺存不同,福州三條簪有的只有照片,以及根據照片做出來的妝發造型,這個妝造本質在我看來和古裝劇去模仿古畫造型沒有差別,古裝劇也會使用仿造文物的飾物,甚至使用古董飾品。
(《延禧攻略》造型與古畫舊照對比,詳見《》)
所以福州三條簪最大問題是,在沒有一個穩固的傳統形象之前,就已經開始面向游客進行商業化了,各種創新改造的形象比復原形象傳播得更廣,更何況這個“復原”本身就是要打問號的?;顟B保留至今如蟳埔簪花,在旅游熱浪里也是出現了各種變化,并且這個變化是在極短的時間里完成的(見《》)。
最顯著的一點是,目前所見的三條簪老照片,除了棚內拍攝的,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勞動婦女,并且從裝扮看是非常底層的勞動婦女,這也是族群上被認為是疍民或畬民的原因之一(這個具體我們下一篇展開)。但“三條簪”的妝造,從一開始服裝就是往富貴女性靠的,即便是上面的武術演示,也都要穿看起來就不合適的服裝。
(2024年7月23日《福州晚報》)
(1920年代福州婦女)
(1900年代福州婦女)
甚至于,事情似乎從這個曾經的福州郊區裝扮風俗卻在2024年申了福州市鼓樓區的非遺項目開始,就已經奠定了某種基調。因為我還很好奇,當時的申報書怎么填寫“分布區域”這個問題。
(《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申報書》,為便于顯示僅改動字體大小,圖/福州市鼓樓區文化體育和旅游局關于做好第七批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申報推薦工作的通知)
最后,算是一點個人態度的私貨。
雖然我這是個談傳統文化的號,但我是不認同什么女性力量要從傳統妝扮里去尋找的,更別提這種本來的歷史面貌就不甚清晰、現代再現也不甚還原的“傳統”造型了。如果需要倚仗“自古以來”“古來有之”“子曾曰過”等才能將某種力量立得穩固,那么在兩個性別中男性才會是最先最大的受益群體(不是說這個路徑不行,也不是說女性絲毫不受益)。而關于福建漁女這種活態保存傳統妝發的情況,之前在《》里已經談過很多了,本文就不展開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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