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名鎮朱亭，西臨湘江，東接攸縣，南鄰南岳衡山，得畫山繡水之靈秀，聚人文歷史之瑰麗。

鎮中祖師殿前的江岸上，崛立著一棵粗壯遒勁、飽經風霜的古樟樹。相傳三國時，劉備襲取荊州后，張飛率部溯江而上，泊于朱亭。張飛牽馬登岸，將戰馬系于此樹，將丈八長矛依靠樹干，爾后入祖師殿焚香叩拜。于是古樟得名“系馬樟”“依矛樟”。

鎮南六公里的江上，有晚洲。唐代大詩人杜甫泊船洲邊，留下一首《次晚洲》的五言古風：“參差云石稠，坡陀風濤壯，晚洲適知名，秀色故異狀……”

到了南宋乾道二年，即公元1166年，著名理學家朱熹訪學長沙岳麓書院后，與名儒張栻乘船順流而下，去參謁南岳衡山，途經此地，應邀結葦為亭，為好讀書者講學數月。于是因朱熹之駐停，遂將“浦灣”的原名改為“朱亭”，一直傳承至今。古人釋“亭”，為“停也”。

▲聶鑫森近照。

（一）

我生于湘潭長于湘潭，于1965年秋來株洲工作。在此之前，我雖未到過朱亭，卻早聞朱亭之大名。在湘潭老一輩的口中，時常提及丹青巨擘齊白石的一位重要的畫藝啟蒙老師蕭傳鑫，字薌陔，系朱亭花鈿人。

朱亭在民國時期至新中國成立后的1951年，隸屬于湘潭縣。1965年歸屬于株洲縣。至2018年成為株洲市淥口區的一個鎮級單位。

我真正從史籍中，讀到齊白石的老師蕭薌陔為朱亭人的記載，已是1987年春。因我購到1986年12月由岳麓書社出版的《白石老人自述》一書。在此書中，齊白石非常動情地談及他的拜師過程，師生間的親密情誼，讀之令人難忘。爾后，我又讀到齊白石的弟子張次溪所著的《齊白石的一生》，也專門談到齊白石的這位出生于朱亭的老師。

張次溪著《齊白石的一生》，1990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

張次溪，生于1908年，為著名詩人、民俗學家。他于1920年隨父張篁溪拜訪在京的齊白石，于1932年正式拜齊為師并協助編訂《白石詩草》，遍請名家題簽。張篁溪與齊白石都受業于王闿運門下，故其題詩中說：“湘潭私淑憶當年，始識齊侯是國賢。”張次溪一生著作很多，由他整理出版的《白石老人自述》，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便是此中一種。

“有一天，鐵珊對他（齊白石）說：‘蕭薌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來畫像了，你何不拜他為師！畫人像總比畫神像好一些。’這位蕭薌陔，名叫傳鑫，住在朱亭花鈿，離白石鋪有一百來里地，相當遠。是個紙扎匠出身，自己發憤用功，四書五經讀得爛熟，也會做詩，畫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會畫山水人物，是個多才多藝的人。”（《齊白石的一生》）。

鐵珊即齊鐵珊，是齊伯常的弟弟，也是齊白石好友齊公甫的叔叔。幾天后，齊白石畫了一張八仙之一鐵拐李的像，送給已在齊伯常家的蕭薌陔請教。又托齊鐵珊、齊伯常、齊公甫去表示心跡，愿意拜蕭為師，蕭很高興地答應了。這一年為1888年，齊白石實為二十五歲。《白石老人自述》中說：“這位蕭師傅，名叫傳鑫，薌陔是他的號，住在朱亭花鈿……他把拿手本領，都教給了我，我得他的益處不少。他又介紹他的朋友文少可與我相識，也是個畫像名手，家住在小花石。這位文少可也很熱心，他的得意手法，都端給我看，指點得很明白。我對于文少可，也很佩服，只是沒有拜他為師。我認識了他們二位，畫像這一項，就算有了門徑了。”此中的小花石，清代屬湘潭縣中十八都，今屬株洲淥口區，故文少可也是齊白石又一位株洲啟蒙老師。

1986年岳麓書社版《白石老人自述》封面。

那個時代，照相還沒有盛行，畫像這個行當相當吃香。在湖南鄉間，畫像叫描容，意為描畫人的容貌。有錢的人在生前總要畫幾幅小照，死了也要畫一張遺像，而且畫像的報酬比較豐厚。齊白石正式為人畫像，起于1889年。“韶塘附近一帶的人，都來請我去畫，一開始，生意就很不錯。每畫一個像，他們送我二兩銀子……后來我琢磨出一種精細畫法，能夠在畫像的紗衣里面，透現出袍褂上的團龍花紋，人家都說，這是我的一項絕技。人家叫我畫細的，送我四兩銀子，從此就作為定例。”（《白石老人自述》）。韶塘位于湘潭縣竹鄉境，離齊白石故居杏子塢約二十公里。

齊白石不僅向蕭薌陔學習畫畫，同時還向蕭師傅學習裝裱字畫的技術。“我們家鄉，向來是沒有裱畫鋪的，只有幾個會裱畫的人，在四鄉各處，來來往往的，應活做工。蕭薌陔師傅就是其中的一人。我在沁園師家讀書的時候，沁園師曾把蕭師傅請到家里，一面叫他裱畫，一面教大公子仙逋，跟他學做這門手藝。……沁園師對我說：‘瀕生（注：即齊白石），你也可以學學！你是一個畫家，學會了，裝裱自己的東西，就透著方便些。給人家做做活，也可以作為副業。’沁園師處處為我打算，真是無微不至。我也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就同仙逋，跟著蕭師傅，從托紙到上軸，一層一層的手續，都學會了。”（《齊白石自述》）

齊白石對教誨過幫助過他的師友，總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對蕭薌陔亦是如此。他不但跟蕭老師學畫像學畫山水花鳥，還認真學過書畫裝裱技藝。此后，雖歲月更替，師生友誼一直馥郁芬芳。齊白石常應邀在老師的畫作上題款，如《題蕭薌陔師畫荷》：“花恬風雪憶門墻，粉本爭傳士女行。豈能畫師稱世俗，誤公心跡是文章。開圖茅里驚蛇動，下筆階前掃葉忙。擲地黃金何所益，人間我亦老蕭郎。”從詩中可看出齊白石對老師人品、畫藝的由衷贊美，表現了尊師重道的風范。

（二）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齊白石的一生》《齊白石辭典》及其他關于齊白石的史料，對于蕭傳鑫（蕭薌陔）的生卒時間及生平事略，都沒有記載。他們所說的齊白石拜蕭傳鑫為師的情節，都來自《白石老人自述》一書，而齊白石也沒有說蕭傳鑫的生卒時間和生平事略，時移世易，于是成了一個疑案。

巧合的是在我居住的蘆淞區王塔沖康和山莊，竟然居住著蕭傳鑫的一位曾孫女蕭迪一家人。蕭迪現年八十有二，原供職于湖南株洲財校，其先生名陳鐵根，原工作于株洲市煤炭局。2020年夏，蕭氏眾多后人，于朱亭為蕭傳鑫重修墓塋，并重刊重立墓碑。我因與蕭迪夫婦熟悉，詢問了關于蕭傳鑫的有關情況，并從他們所拍墓碑照上抄錄了全部文字。碑文如下：

傳馨號薌陔，公元一八五七年正月十六日子時生。家境貧寒，擅長詩畫，四書五經熟讀于心，寫詩、填詞、裝裱、作畫，山水人物栩栩如生。湘潭名手白石之師。從政江西，清政廉明，蕭氏楷模，世代相傳。公元一八九二年八月初七未時歿。

二0二0年庚子孟夏月刊?

對照《齊白石辭典·師友及其他·蕭傳鑫》的條目：“蕭傳鑫。民間藝術家。字薌陔，號一拙子。出身于紙扎匠，能畫山水、人物及花卉，會作詩、裝裱、畫人像堪稱絕技，獨步一時。光緒十四年（1888年）收齊白石為徒，盡傳其法。后又教齊白石裝裱。齊有《題蕭薌陔師畫荷詩》……”在行文和條理上，似乎比碑文雅致，但碑文的可貴之處是寫明了蕭傳鑫的生卒時間，生于1857年農歷的正月十六日，辭世于1892年農歷的八月初七日，享年可計算為三十六歲。這是所有書籍中都未提及的。

此外，傳主是“蕭傳馨”還是“蕭傳鑫”？我問過蕭迪女史，她說她曾祖父的姓名和生卒時間，家族都有記載，確實是“蕭傳馨”。這樣說來齊白石所記的“蕭傳鑫”也是有誤的，因“馨”與“鑫”諧音。此外，齊白石說老師為“朱亭花鈿”人，其實是朱亭花田人，蕭迪女史說在朱亭的口語中，花田的“田”讀成“鈿”音。

碑文中說蕭傳鑫“從政江西，清政廉明”，蕭迪女史說，是指其曾祖父青年時代，曾在江西一些地方任過法官，公正廉明，深受老百姓的歡迎。但進入中年后，棄官回到故鄉朱亭，以年少時苦讀苦練所擅長的技藝：畫人像和山水、人物、花鳥畫，及裝裱字畫養家糊口。

齊白石生于1864年，拜師于蕭的門下為1888年，正是二十五歲時。蕭生于1857年，年長齊七歲有余，收齊為徒時應是中年致仕回到家鄉后。歲月艱辛，生活困窘，可以推斷他的英年早逝，一定還有疾病纏身。但他對同樣是家境貧寒的學生齊白石，傾心傳藝，毫無保留。師生之間，肝膽相照，從他邀請齊白石為自己的荷畫題款，便是一個例證。而齊白石的題畫詩，也體現了他對老師人品、藝品高度贊揚與欽佩。“擲地黃金何所益，人間我亦老蕭郎。”（《題蕭薌陔師畫荷》）

在中國現代的文學藝術史上，齊白石是一位聲震海內外的人物，是集詩、書、畫、印為一體的大家！盡管他于1957年鶴歸道山，但其影響力卻永恒地存在，藝術魅力如長春之樹，笑對時間的流逝。

朱亭，齊白石的老師蕭薌陔的原鄉，早已記入齊白石永不褪色的年輪，也銘刻于一代代敬仰齊白石的國人心中。因此，在中國的文學藝術史上，朱亭便有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熱火朝天的文化旅游中，朱亭正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