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名字叫做薊
黎荔
在校園中漫步,正是人間四月天,草木蔥蘢,遍地芳菲。路邊地縫里,斜斜長出的一株帶刺野草,讓我停下了腳步。這不是小薊嗎?
這種張牙舞爪的野草,有好多名字——刺兒菜、雞腳刺、刺狗牙、七七芽、馬薊、虎薊、刺薊、貓薊、惡雞婆、茨芥等。這些稱呼褒貶不一,毀譽參半。但我還是喜歡叫她學名——小薊,就像稱呼一個年輕率性、天真爛漫的女孩名字。
仔細觀察這株小薊,她長得已有一尺多高了,綠油油的長葉隨意披散著,葉片上的利刺棱角分明,仿佛一身玉衣刃甲,穿在小薊筆直的腰桿上,威風凜凜,英姿颯爽。據(jù)說早春摘下小薊的嫩苗或者嫩葉,用沸水燙軟小薊葉片上的針刺,可以直接炒食,把小薊嫩葉做成湯、切碎和面蒸食,或者直接做成涼拌菜,都是很好的選擇。但是,你看看她那恣肆的鋸齒形葉片,大大咧咧,放飛自我,給人的感覺就是“猙獰”,我可不敢把她采摘回去作為餐桌上的一道菜。
關于薊,李時珍在其所著的《本草綱目》中將其分為兩類。一類是貓薊,一類是虎薊。貓薊也稱小薊,虎薊也稱大薊。大薊高三四尺,葉皺;小薊高一尺許,葉不皺,這是它們兩者的區(qū)別。小薊的莖有縱直的溝棱,葉子為披針形,葉子的邊,或者全緣,或者有缺口,用植物學家的表述是有“齒裂”,每一缺口的邊緣都綴有尖刺。用“貓薊”來命名,說明她有著尖利的爪子,就像一只野貓一樣桀驁不馴。李時珍原文是這樣的:“薊猶髻也,其花如髻也。曰虎、曰貓,因其苗狀猙獰也。”“猙獰”這個詞用得好生動啊,形象地刻畫了薊的植物形態(tài)。古人的饒有趣味,常令人會心一笑。
至于“虎薊”,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回憶他出使遼國時,有這樣一段記述:“予使虜,至古契丹界,大薊茇如車蓋,中國無此大者。其地名薊,恐其因此也。”茇,是植物的根部,契丹境內的大薊,根部有車輪那樣大,說明這樣的薊應該是茁壯的,相對北宋——也就是沈括筆下的中國,其實是中原,那里的小薊,要高大粗壯許多,因此沈括感嘆“中國無此大者。”北京在歷史上稱薊,也就是這個原因吧?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在伐紂滅商之后,在北方分封的兩個諸侯國——薊、燕二國,因燕山、薊丘為名,由于存在的時代過于玄遠,“薊國”的事跡基本上都沒有留傳下來,但必然與薊這種帶刺野草有一定關聯(lián)。如果小薊給人的感覺都是“猙獰”,那么相對小薊莖桿更為高大、葉尖上的細刺更為銳利的大薊,則更是一只四肢強健、犬齒和四爪極為鋒利、嘴上有長而硬之虎須的吊睛白額虎了。如果薊作為土著植物,曾遍布古代的北京燕山地區(qū),它獨特的氣質受到當?shù)厝说南矏郏纱擞辛怂E氏和薊國,在薊這個名字背后,我們或許可以追溯到古代北京作為軍事重鎮(zhèn)源遠流長的歷史脈絡……
我繼續(xù)低頭細看這一株小薊,它在層層葉片的簇擁之下,擎著一朵綠草莓狀的花蕾,還含苞未放。要得到暮春時節(jié),小薊才會開花。在布谷鳥的召喚下,小薊才靜靜地打開緋紅心扉。盛開的花朵什么樣的?一根根紅絲密匝匝地簇擁著,似一朵怒放的旱地紅蓮,似一團燦爛的火焰。李時珍描述“猶髻也,其花如髻也”。說的是薊花,仿佛是女子頭上的發(fā)髻。小薊的花屬于頭狀花序,形狀像一支圓筒。圓筒的下半部是層層包裹的苞片,每一個苞片的上端都生有細長的尖刺;圓筒的上部是花,花是細管形狀,若干支花聚攏為花束,像古人梳發(fā)時綰出的發(fā)髻,一絲不茍的,標準的美人髻。我疑心“薊”這個名稱,就是由髻字演化而來。髻,為婦女頭上盤成圓形的發(fā)結。由于薊帶著這種女性化的特征,又是一種不好惹的生命力頑強的野草,難怪冀中民謠里唱的是:“薊娘娘,脾氣犟,六月天穿鐵衣裳。”你看薊草的形象是不是被活靈活現(xiàn)地唱出來了?
李時珍用“虎”和“貓”來稱呼薊,雖然名字可怕,但這種植物卻是好藥材,具有止血、清熱、消腫的功效。七百年前某個霜晨,李時珍的藥碾應該碾碎過這種倔強的野草。大小醫(yī)館的竹簾半卷,剛入門的學徒蹲在階前挑揀藥材,應該被薊葉邊緣的尖刺劃破過指腹。背著竹簍的藥農(nóng)在荒野采擷它的季節(jié),紫紅小花正浸在晨露里顫動,用指甲掐斷帶刺的莖桿,汩汩地流出乳白汁液。一代代饑饉年歲里,人們蒸煮這帶刺的莖葉,在苦澀中嚼出生機。
薊是處處有的,山坡、林緣、灌叢、草地、荒地、田間、路邊、溪旁,它適應性強,對土壤要求不嚴,到處都能生長。它的花朵在暮春時節(jié)綻放,美麗的紫紅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花朵逐漸凋零成潔白茸毛,風一吹,便輕盈飄起,飄到哪里,種子落地生根,它們就在哪里,四海為家,無怨無悔。風裹著泥土掩埋了這些種子,飲著雨水甘露,它們一次次重啟生命之旅……當花朵風吹云散,小薊只剩下黃黃綠綠的葉,攜著一根根尖刺,陽光把它們錘煉成鋼針利器,散落四處,刺穿大地。一年年冬去春來,小薊和野苜蓿、扶秧、婆婆納、泥胡菜一起相約來到世上。從大地上僅露出兩片鵝黃嫩葉,到齒形葉漸漸凸起乳毛軟刺。風吹雨潤,小薊由地面到腳踝,從腳踝到腳脖,一路茁壯成長,在陽光雨露下越發(fā)潑辣率性。一年年風去風來,薊的細小芒刺在風中搖曳,像時光留下的針腳。至今在城市鋼筋森林的暗角,也總有這不屈的紫花在混凝土裂縫中招搖。
作為拯救人類的藥草和救荒草,薊草從不曾改變自己的鋒芒。它的根系在東西方的傳說里各自生發(fā),尖刺卻同樣劃破過許多世紀的掌心。救贖與傷害原是并蒂雙生的果實。所有文明的根系都曾在歷史巖層中流血,而愈合的秘方,或許就藏在這些帶刺的溫柔里。在這個黃昏,當斜陽把辦公樓的玻璃幕墻染成琥珀色,我在路邊緩緩蹲下來,用手機掃描下那株帶刺的野草。它應該得到一個位置,起碼在我的手機和文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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