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減版《關于稻米:我個人的碳水宿命》
原刊于《深圳航空》
2025年5月刊發布
[ Rice]
斷碳水,
應該不包括大米吧?
泰北新米
泰國回國,我從今年50Best亞洲最佳女主廚Chudaree 'Tam' Debhakam準備的Baan Tepa餐廳春季菜單里,吃到泰北新米的滋味,將熟未熟,柔嫩微甜,泛著黃綠的光。我這個年紀的南方孩子家庭,一碗“媽媽騙吃飯”的記憶里,除了“粒粒皆辛苦”的詩句,還摻了點泰國香米的奇妙味道。
我的記憶深處,在外貿盛行但國內物流不便的時候,南方的好米飯,和東南亞的稻米香分不開。
瀾滄江水系
正午的日頭碾過湄公河三角洲,從中國唐古拉山東北坡起源,中國國境內就叫瀾滄江。
這條國際水系還聯通珠江,駁船載著新谷溯流而上時,下游廣西隆安稻田正翻涌著金色波濤。農人弓身揮鐮,稻茬在烈日下曝出青白,斷莖滲出的汁液,與三十公里外西貢巷口椰子糖的焦香暗自糾纏。
越南西貢人吃碎米飯com tam,像河內人吃米粉phó一樣。在稻米收成不好的季節,農民們沒有足夠的好米賣,于是就用碎米做飯。現在為了迎合國際游客,開始在com tam中加入烤豬肉。
這座永不謝幕的味覺劇場里,每粒米飯都是活態檔案,銘刻著馴化與野性、貧瘠與豐饒的永恒角力。
北方稻米的流行
等我長到二十幾歲,媽媽開始改口:北方粳米比南方秈米煮大米飯香。
誰能想到,早在七千年前,雨水充沛四季分明的長江流域就孕育出了河姆渡文明。茹毛飲血的日子里,人類經常食不果腹。原始農耕像一個帶著米香的馬達,那種帶有確定性飽腹感的自然恩賜,加速了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
清晨的松花江
清晨,松花江的霧氣還未散盡,五常的稻農已踩著露水下田。鐮刀劃過稻稈的沙響,與三十公里外哈爾濱早市上大碴子粥翻滾的咕嘟聲遙相呼應。
這片被稱作"黑土糧倉"的平原上,每粒大米都是凝固的陽光,記錄著寒地稻作的倔強與豐饒。
五常大米鍋燒干巴菌炒飯
這種對溫度的精準掌控,在龍鳳山腳的農家院里達到極致。龍鳳山所在地盛產有機五常大米。灶臺尚有余溫,主婦已用井水淘洗新米,鑄鐵鍋里的井水剛冒蟹眼泡,就被倒入今年新收的"稻花香2號"。當蒸汽頂起杉木鍋蓋的瞬間,米粒在高溫中舒展腰身,釋放出帶著松花江潮氣的甜香。
以一個南方老阿姨的較真勁,估計趕早市的商販和晨練的老教師共擠在炕桌前,用夾雜著山東腔、二人轉調的"東北官話"爭論誰家燜粥飯時放的樺木炭最夠火候,才有嚼勁。
五常大米原谷
在拉林河畔的五常稻米博物館,老農正用柳條篩去除癟谷。篩子晃動的節奏里,飽滿的米粒如金珠滾落,與玻璃展柜中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木制風車形成奇異對話。
而隔壁的村辦加工廠里,日本引進的大米色選機正用激光剔除異色粒,熒屏上跳動的數字宣告著傳統與科技的微妙平衡。
當第一勺五常米飯入口的剎那,味蕾便會懂得,在這片零下三十度也能種出頂級稻米的黑土地上,"寒地"二字從來不是限制,而是風味的勛章。
珠江三角洲的鑊氣
黯然銷魂飯(港式煲仔飯),隨一個家喻戶曉的港片《食神》,開始流行。我剛剛步入職場的包郵區,漸漸成了港式茶餐廳的天下。
正午的驕陽炙烤著增城朱村,絲苗稻田里蒸騰的水汽讓遠山微微扭曲。農人彎腰查看谷穗時,汗珠墜入田埂的聲響,與廣州煲仔飯店里米飯爆出的"滋滋"聲隔空唱和。
這座被嶺南荔枝林環繞的米鄉,每株稻穗都是嶺南飲食美學的注腳,詮釋著"瘦、長、油、亮"的終極奧義。
臘味煲仔飯
對水稻品種抗病、抗倒伏、香氣口感的極致追求,在農科所檔案室留下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1941年,廣西華僑甘利南從南洋帶回稻種矮仔占,開始了水稻矮化的進程。泛黃的育種記錄本上,記錄各種雜交圖譜,夾著農藝師用鋼筆勾勒的理想株型。
如今在增城朱村合作社的曬谷場,老把式仍堅持用竹席晾曬,他們說水泥地會吸走米魂。而年輕一代已開始用手機APP監控烘干機的溫度和濕度,屏幕上跳動的曲線恰似珠江潮汐的現代化身。
煲仔鍋巴飯
最動人的米香交響發生在傍晚的城中村大排檔。下班歸來蝸居的年輕人饑腸轆轆,老板娘同時照看八只砂鍋,絲苗米在猛火中形成金黃鍋巴,臘腸油脂滲入米粒的每個縫隙。
當砂鍋蓋掀開的剎那,升騰的蒸汽里能看見十九世紀末僑鄉碉樓的輪廓——那時漂泊南洋的老廣,如今的大佬,與現在年輕人打拼的勁頭別無二致。他們總要在行囊里塞一小袋家鄉米,在異邦的椰林下煮粥時,米湯泛起的油花就是最溫柔的力量。
太湖流域的溫潤
老杭州人過年免不了吃粽子,隨京杭大運河流域的習慣,大家還是要吃嘉興的三角粽子。
老人嘴里的老時光,和地鐵里立等可取的剝皮蛋黃肉粽一比,聽起來就跟小說一樣。五更天,南湖的水霧還未散盡,月河老街的粽子鋪已亮起昏黃的燈。柴灶上的鐵鍋咕嘟作響,箬葉的清香混著醬肉的葷鮮,在晨風里與三十六碼頭早班的船笛聲悄然交織。這座被運河環抱的古城,每只棱角分明的粽子都是時光的琥珀,包裹著糯米的溫軟與江南的守拙。
蛋黃肉三角粽
這種對時令的精準拿捏,在粽子作坊里體現得淋漓盡致。天光未亮,老師傅已用井水泡發今年的新糯米,醬油腌制的肋條肉在陶缸里滲出琥珀色的油花。裹粽時,青箬葉要選伏天采摘的,葉脈里還鎖著梅雨季的水汽;捆扎的龍須草得是立秋后收割的,柔韌度剛好讓粽子在沸煮時不散形。
常有趕早班的碼頭工人和梳髻的茶館老板娘并肩排隊,用語氣便硬但夾雜著吳語尾音的嘉興話爭論“大肉粽該肥幾瘦幾”,而老師傅只是笑著往灶膛里添一塊桑柴——那火候,是祖輩傳下來的咬肌記憶。
廣式堿水粽
春秋時,粽子最早以祭祀祖先和神靈的“角黍”形式出現,即用菰葉(茭白葉)包裹黍米制成牛角狀,稱為“角黍”。晉代才開始大吃特吃…古代文人再愛風雅,想必也抵不過大肉粽的誘惑。如果按照把筍比作“玉版”的蘇東坡看,怎么也得“玉版裹霞”才能自圓其說。
最動人的風味密碼藏在粽繩的松緊間。煮足火候的粽子撈出時,糯米早已吸飽肉汁,卻仍粒粒分明。剝開箬葉的剎那,琥珀色的米粒裹著顫巍巍的肥脂,像極了《古禾雜識》里記載的“扛凍神器”——要不然怎么說“未吃端午粽,寒衣不可送"呢!
而斜對面茶食店的阿婆,正用粽子剩下的邊角料做粢飯團,碎糯米裹著油條和榨菜,竟讓上海來的游客紅了眼眶——原來1949年南遷時,外灘輪船上的難民,就是用這樣的味道記住運河故鄉的。糯米冷了不好消化,那就切塊炸一炸,吃個燙嘴的外脆里嫩,這就是現在上海孩子的共同記憶“糍飯糕”的雛形。
如今一碗飯
我眼看著家里的大米從20斤一包,變成了5斤一盒,又縮成1斤一布包,但價格其實沒有多大變化。自從斷糖成為新一輪健康秘技后,還沒跟上運動量,卻要跟上干飯節奏的我,也悄悄改變了生活方式,成了一枚吃飯“刁民”。
蛋炒飯
我學著揚州炒飯在唐人街的樣子,給家里做一碗蛋炒飯。雖然這道如今已經名揚世界的“揚州炒飯”因隋煬帝帶貨“碎金飯”出名,隨運河在國內聲名遠播。但清代揚州知府伊秉綬(福建寧化客家人)才是真正的揚名者,伊府大廚加了蝦仁和叉燒,成鹽商家風靡一時的必備主食,最后這碗揚州炒飯也隨客家人走向世界。
想象早年正午的日頭曬得東關街的青石板發燙,鑄鐵鍋正竄起三尺高的火苗,師傅單手持勺,隔夜的秈米飯與現劃的河蝦仁在熱油中翻飛,蛋液裹著米粒在鍋底烙出金黃的盔甲,香菇香、干貝香、蔥香…香香入魂。這座被唐詩宋詞浸泡千年的城市,每粒炒飯都是淮揚菜系的兵法,演繹著“金裹銀”的江湖規矩。
揚州炒“碎金飯”
這種對剩飯的華麗轉身,在光緒年間的鹽商宅邸里就有案可稽。《調鼎集》手稿上,“碎金飯”的制法旁批注著“飯須顆粒散,蛋要絮如絲”。上一輩有主婦仍堅持用豬油渣增香,而年輕廚師已開始用液氮急凍的豌豆保持翠色。當鍋鏟與鐵鍋碰撞出“鐺鐺”聲響時,窗外的運河畫舫正載著游客穿過小虹橋,船娘軟糯的解說詞飄進廚房:“乾隆爺下江南那會兒,這炒飯要用運河水淘米……”
米飯與臘腸丁共舞,黃蛋和青蔥段齊飛。起鍋前那高空一翻,讓食客都伸長了脖子。當第一勺炒飯入口時,米粒在齒間迸開的焦香里,能看見晚清鹽幫押船時,船工們用鐵皮飯盒裝炒飯充饑的舊光影——那鑊氣,是漕運時代留給揚州的味覺遺產。
春節前夕因為錄制《中國米食大會》,我拿到一張清晰的米食地圖,以這樣的廣度和多樣性,中國真的是能把飯當菜吃。
廣東-江門:黃洞米點、臺山黃鱔飯、咸雞籠、恩平瀨粉、生滾泥蟲粥、咸湯圓
廣西-南寧:酸嘢、廣西粉、五色糯米飯、油茶、香糯糟辣醬、酸肉
福建-莆田:興化米粉、莆田紅團、八寶紅蟳飯、新縣方糕、金錢粿、莆田煎粿
湖南-懷化:侗鄉鍋巴粉、米豆腐、黑油茶、社飯、糯米灌辣子、洪江血粑鴨
安徽-蕪湖:渣肉蒸飯、送灶粑粑、荷葉燒賣、椒鹽米雞、赤豆酒釀、丫山糖藕
江西-九江:九江炒粉、炒米粑、湖口糟魚、瑞昌豆折、都昌餃子粑、九江三杯雞
江蘇-揚州:揚州炒飯、桂花糯米藕、蕭美人糕、四喜湯圓、蘇式綠豆湯、八寶葫蘆鴨
浙江-嘉興:嘉興粽子、平湖糟蛋、粽香烏米飯、荷葉粉蒸肉、西塘八珍糕、桂花年糕
我嘴再刁,都戒不了碳水,因為神州大地每個地方都有米食新花樣。這讓人恍惚編織起民國年間的記憶,無錫米商在滬上租界開的"米行茶館",跑堂用錫壺傾注米湯時,對西裝革履的新派客人說:"吃慣面包勿要緊,吃口米湯就曉得根在啥地方。"
神 婆 問
你 喜 歡 吃 米 飯 嗎 ?
“冰寒千古,
萬物猶靜。”
——《靜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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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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