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深圳市南山區的白石洲,曾經是深圳規模最大的城中村,數以百萬計的外地打工者曾在這里落腳,在最為繁榮的時期,這里同時容納著逾 15 萬人生存。
地處深圳中心地段的白石洲,被多個景區和商圈包圍,周邊還分布著十余所學校,從學前教育到小學、初中、高中一應俱全。作為城市改造中未被更新的一部分,白石洲擁有低廉的租金和低廉的房租及優越的教育資源,吸引了許多學生家庭入住。
2019 年 6 月,白石洲北區開始清租,學生家庭成為最先受到影響的群體。搬離地段優越、租金低廉的白石洲,學生家庭很難在繁榮的南山區找到更適合外來務工家庭租住的地區;白石洲的清租令發布于中小學公布錄取的暑假,重新申請其他區的學校,大多需要非深戶“父母在學區范圍內租房時間需連續 1 年以上”,這也意味著,白石洲的學童無法趕上同期的學位申請,繼續升學。
鐵巖一家就是其中的一員。今天單讀分享新流動研究小組的研究報告《提升后工業城市競爭力的更新行動——從認識和重構有機城市的人口流動開始》中,鐵巖一家的故事。作為已經定居深圳超過十年的“深圳人”,鐵巖的勞動成果曾經參與構筑這座城市的設施,但當教育、戶籍等資源收緊,他的家庭卻迅速成為“困難戶”。離開白石洲后,他們去哪里?城市的競爭力,應該以什么為代價?
鐵巖:40 歲非深戶單職工家庭的退路
撰文:大昌
來自廣西百色的鐵巖大專畢業,是一位月工資一到兩萬的射頻工程師。僅從工作和學歷來看,鐵巖可以說是很標準的白領深漂,也是一個即使從行政要求上來看也算是“合格”的深圳人。然而鐵巖對自己的定義是“非深戶單職工家庭”——這個定義來自于教育政策,因為鐵巖的妻子全職照顧家人,一家人的入學積分只能達到十多分。大兒子在 2017 年成功地進入了香山里小學,是因為彼時有大量家長向教育局反映新的入學政策沒有及時通知家長,導致很多孩子上不了學——為了彌補宣發的不及時,政府將這些申請不到學位的孩子分配到了新開的香山里小學。孩子的教育和家委會對于仍有著童年饑餓記憶的鐵巖來說是一個重要的“自我城市化”的渠道,但自我的城市化終究無法抵擋“非深戶單職工家庭”的重壓。2020 年,鐵巖一家由于白石洲清租而搬離到龍井村,小女兒因為積分過低無法進入附近的小學,無奈的鐵巖只能送女兒回老家上學。而已經在香山里小學讀得很好的兒子,由于鐵巖工作繁忙無法照顧,也只能強行轉學和媽媽、妹妹一起回老家。從小在城市長大卻不得不回到不熟悉的“老家”的隨遷子女的心理健康和成長路徑,也是城市更新社會評估中漏掉的一環。
跨階層的家委會社群
第一次見鐵巖是因為陳乾的家長飯局。他們孩子都在香山里上學,同班又玩得好,兩邊的家長也都住在白石洲,知道彼此,只是實際生活交叉比較少,對不上號。在家長群和聚會上,他們都以“某某爸爸”、“某某媽媽”來稱呼。我在白石洲碰到陳乾,他拉我去飯局,說:“這個家長在家長群上跟大家告別,說孩子要回老家讀書了,我這才知道鐵巖是某某的爸爸,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還想找他談談,大家可以相互幫忙,但現在沒辦法了。”
去到吃飯的地方,桌上的三人已經喝過兩回,除了鐵巖,另外一位叫雷祥,是學校家委會的會長,人很好,大家說他對同班的其他孩子,都非常照顧,后來我在白石洲又碰到他一次,當時他正帶學習資料去陳乾家里,說自從白石洲清租后,陳乾幾年沒工作了,狀態不好,他去看看。另一位不知道名字,且叫大力士,他喝醉之后,會不斷說自己年輕時候是扔鐵餅的運動員,然后秀出一般人大腿那么粗的二頭肌,說自己在家委會的掰手腕運動上擊敗了全部家長。雷祥說大力士是舊改暴發戶,白石洲足球隊也是他組織的,飯局后面又加入了一個白石洲本地人,也是這個足球隊的成員。
我沒想到家委會是跨階層的,當他們說自己在家委會里做義工的艱辛和熱情時,我腦里浮現的畫面是白石洲工薪基層和華僑城中產階層的孩子父母都在家委會(的霸權下)殷勤服務,也就是在一個教育公共資源相對平等的地方,不同階層的人可以在孩子教育的情景(和霸權下)實現局部的共同參與。似乎大家在雷祥會長的管理下相處得很融洽,家委會的具體事項,生活工作上比較悠閑的家長會出來主動擔當家委會的具體事項,相互幫忙。這是個難得的社群樣本,值得研究,但白石洲拆改之后,這個社群能否維持多元,還得再看看。在海外,貴族子弟學校贊助低收入階層的孩子入學,以維持學校的多元,是一貫的做法。
登陸深圳,兒子入學
鐵巖 40 歲,因為運動,看起來比較年輕,目前在某手機公司做射頻工程師,工資“一到兩萬”,多年來工作穩定。他是廣西百色人,壯族,大專通訊專業,2009 年將近 30 歲才結婚,2010 年從上海來到深圳工作。
他一開始在車公廟上班,所以在下白石一坊租了個單房。大兒子 2010 出生,老婆在老家照顧孩子沒再上班(過去在東莞進廠)。2013 年小女兒出生,鐵巖在老家縣城耗盡家底買了一套房,二十多萬,準備讓孩子在老家讀書。孩子長得很快,這么多年來“孩子想你,一個人在這里,你也想孩子”,鐵巖覺得自己有能力在深圳待下去,另一邊也在籌備孩子到深圳讀書的事,“居住證這些我都很積極辦,就從來沒斷過”。到了 2017 年,兒子準備上一年級,鐵巖申請了沙河小學的學位,準備全家搬過來到深圳扎根。
他說 2017 年出了新政策,申請小一學位除了社保、居住證等,還要求租房證明,當時有幾百個家庭都不知道,申請不到學位,鬧到教育局去了。后來因為香山里小學新校開張,學位充足,這些孩子就分配了過去。當時陳乾的孩子也碰到相同的情況,就相約一起去教育局鬧,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認識陳乾,也加入到了香山里小學的家委會。鐵巖一家成功登陸深圳。
清租
2019 年 7 月白石洲清租,鐵巖也跟其他家長一樣反應孩子教育問題的意見。當時主要考慮大兒子轉回老家讀書困難,在收到清租通知后,鐵巖一家在光前、珠光、龍井看了很多房子,也考慮了學區的問題。由于集體清租,鐵巖發現周邊的一房一廳已經被租滿了,只好租兩房,租金開支從白石洲的 2300 元漲到 3800 元,但總算搬家成功,即便大兒子要遠一些上學,畢竟學位保住,一家人還能一起生活。
2020 年 4、5 月,到了小女兒申請小一學位的時候,鐵巖住的龍井村周邊只能申請桃源小學。這時已經不再需要租房證明,只需要網格登記后可查詢并出具居住證明文件,但因為鐵巖的老婆全職照顧家庭,他們算是非深戶單職工家庭,積分只有十多分,桃源小學的入學分數是三十多分,意味著大部分競爭家庭是雙職工,鐵巖小女兒落選了。
登記表,佚名
鐵巖念了好幾次“非深戶單職工”,可能在申請學位的積分上,已經有這個專門的類別,龍崗服務女工和兒童的機構“綠色薔薇”就曾發布過“非深戶單職工”家庭的研究報告,那份報告主要呼吁政府接受沒有正式勞動合同的零工婦女(如家政工)申請居住證,計算積分,敲開入戶深圳的大門,其中主要的目的就是讓孩子可以在深圳上學。但實際上,鐵巖和綠色薔薇發布的問題,都源于深圳學位不足,就算解決了非深戶單職工家庭積分問題,他們也只是排擠掉了其他積分更低的入學申請,也就是干掉其他家庭。
小女兒沒有公辦學位,鐵巖想盡各種辦法,包括讓小女兒上私立的北師大附小,但學校在南頭,上學太遠,一個學期學費也要四萬多,無力承擔。只好決定讓老婆和兩個孩子全部回去老家縣城。收到申請學位通知是 7 月 9 號,老家學校都已經放暑假了,大兒子申請轉學已經太晚。鐵巖專門請了三個星期假回老家辦這事,問來問去,多得以前的老師幫忙,才進到一個新的學校,“但學校偏僻,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所以我就對兒子非常愧疚。本來他就不喜歡老家,他就喜歡這里,相當于是逼著他回去,又給他找了一個不好的學校,所以現在我又準備給孩子再找一個好一點的學校”。
如今,鐵巖老婆每天騎電動車,兩個孩子一前一后,挨個送去上學,說到這里,鐵巖說“最近天氣好冷啊”。
鐵巖的退路
登陸深圳失敗,鐵巖說經過這次,他得考慮后路,看以后能不能挨著老家近一點去工作、退休。工程師這個行業,過了 40 歲就太老,45 歲如果還不能轉為管理層或自己創業,就會被淘汰,跟深圳人才年齡標準一樣。射頻工程師這種專業崗位,一般二三線城市都沒有,杭州、成都、西安可能會有,但跟孩子的距離還是一樣遠。
鐵巖說:“年紀大,他(公司管理人員)覺得你有一定的經驗,對不對?然后你要求的工資也不會接受太低。對于大部分公司來說,他可能更傾向要一個應屆生來培養個半年一年。然后他才二十多歲,對不對?工資比你低很多,年紀比較輕,加班啥的比你能干,所以說現在就是中年危機。如果說白石洲還在,孩子還能在這上學,我就不考慮這個了,對不對?我肯定是考慮首先孩子就一直供孩子上學,哪怕說到時候工作會可能被迫改變,比如接受工資更低一點的,反正只要孩子能在這里上學,能在這里生活,我都堅持。”
深圳作為全國“最年輕”科技創新城市,2019 年常住人口 1343.88 萬人,平均年齡僅 33 歲,跟全球互聯網公司平均年齡相近。根據美國知名調查機構 PayScale 數據,2018 年蘋果員工的平均年齡是 31 歲,Google 是 30 歲,Facebook、LinkedIn 是 29 歲。而在國內,騰訊、華為的員工平均年齡都在 28 歲左右。但城市不是一個公司,至少不能像公司單純追逐利潤那樣去運營,也不是一個可以封閉獨立運作的系統,“殺雞取卵、涸澤而漁”常常用來形容發展中國家犧牲自然生態、犧牲個體利益追逐短期利益的做法。騰訊內部曾經做過調查,結論是“隨著年齡和入職年齡的遞增,程序員的代碼貢獻量完全是遞減的”。在這個結論上,碼農(Coding Peasants)被用來稱呼中國的程序工程師真是極其精準,他們就像在代碼農場上一行一行編寫耕作的農民,而農場的生命周期卻是他們“……遞增……遞減”的身體,以農法來比喻,即是慣行農法的“工業化化學打造的快速經濟生產鏈”。
中國已經來到了老齡化、少子化時代,即將終止 45 歲以內的人才標準紅利,這方面,深圳作為城市而不是一個公司,難以獨善其身。
那么 45 歲以上的“人才”或者次等的“人”要怎么才能在深圳立足,在這里低成本地撫養他們的下一代?比如說一出生就在深圳長大的鐵巖的兒子,10 年后,他成為下一個“人才”的幾率以及為深圳貢獻的機會有多少呢?鐵巖小時候,老家二十多個屯,全部孩子都到村里上同一個小學,六年級時,一個班四五十人,考到鄉里讀初中,剩下十幾二十個人,再拼殺到高中,同村的同學只剩下四五個,這個淘汰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過了那么多關,一路殺到深圳,還是給舊改絆一大跤。雖然鐵巖和他兒子兩代人接受的教育水平和機會也許不可同日而語,但他兒子獲得深圳人身份并為深圳(同比其他一線城市)作貢獻的人生幾率,或者換個說法,獲得一線城市差不多的社會保障、公共福利、教育資源等的幾率,只在百分之十的指針上顫抖。
什么是達標的深圳人?
鐵巖說:“本來我兒子在香山里挺好的,我覺得他在班里挺受歡迎,老師也挺喜歡他,跟孩子們反正都相處的挺好,他也很喜歡這邊的環境。但是現在小的找不到學校,如果我只送小的回去,大的在這邊,又難搞。小的必須要有人帶。大的的話,三四年級,如果我一個人上班,又帶他在這邊上學,有時候也搞不定,除非是很順很順,比如說工作要出差啥的,你就沒辦法了,對不對?要加班很晚,你沒辦法了。所以只能就相當于忍痛,讓我兒子也轉了一下,這個事我就真的是哭了好幾次真的是。因為感覺是犧牲了他的利益,但實際上他的利益一樣。”
鐵巖做這樣的決定,似乎有些莽撞,比如說私立學校每學期的學費能不能湊湊,送孩子上學的時間能不能湊湊?時間上,鐵巖說,他的公司執行大小周,“995.5”,比 996 少一點,經常加班到晚上 10 點,回到家,洗個澡睡覺,就準備第二天上班了,僅有很少的時間陪伴家人、參與家庭事務,這也決定了他的老婆必須全職照顧家庭。鐵巖的老家廣西百色歷來是貧困地區,父母主要靠種植大米、玉米養活他們兩兄弟兩姐妹,鐵巖小時還有饑餓的記憶,當家里自己種的主糧不夠吃的時候,得趁美國玉米打折時去采購,家里吃玉米飯。如今老人已經 70 歲,腿腳不好(每月養老金只有 120 元),也不能過來照顧孫子。除了他,姐姐、弟弟、妹妹的孩子全都在老家讀書,如今他的孩子也要回去了。
所以,深圳的入戶政策、學位積分制度究竟在期待一個怎樣的標準家庭呢?18 歲至 45 歲,兩個小孩,家庭雙職工,意味著家里老人幫忙看孩子,足夠健康,能等同于一個或兩個全職勞工,或者雇傭保姆,這需要多大的居住空間和家庭收入呢?一個健康的老人需要多大的醫療開銷,有多少人和家庭——應該說兩代人的家庭能否符合深圳標準?
從這個角度來說,鐵巖他們成功在白石洲登陸十年,說明這個區域經過了多年的彌合,已經成為一個有包容力的可以扎根的社區,不是落腳城市的過渡性質,從社會意義上,應該是其他社區向白石洲學習,進行社會意義上的城市更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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