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總部編輯 蔣豐
5月的東京,常常陰雨連天,東京日中友好會館前的櫻花,早已在時光的流轉中悄然凋零。曾經那如云似霞的繁花,如今已化作春泥,而枝頭新生的嫩綠,宛如點點希望,在春風中輕輕顫動,仿佛在低吟淺唱,訴說著對一位故人的無盡追思。
10日這天下午,留日華僑江蘇同鄉會與東京華僑總會聯袂舉辦的“陳學全先生告別會”,在這承載著無數回憶的地方緩緩拉開帷幕。2月7日,在那個寒意料峭的冬日里,93歲的陳學全老僑領,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他深愛的世界。而日本僑界,特意選取了他去世“93天”這個特殊的日子,為這位一生都傾注于中日民間交流事業的老僑領,舉辦這場跨越生死的告別儀式。這份儀式感,宛如一條無形的紐帶,把生者與逝者緊緊相連,傳遞著日本僑界對陳學全老先生最深沉、最真摯的敬意。
告別會上,中國駐日本大使吳江浩、日中協會會長瀨野清水、東京華僑總會會長錢江麗子、東京華僑總會顧問江洋龍、日本華僑華人聯合總會會長陳隆進,他們帶著沉痛與不舍,先后走上講臺致悼詞。從不同角度,深情追憶著陳學全老先生的點點滴滴。那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一段段珍貴的回憶,如同電影般在眾人眼前閃過,勾勒出陳學全老先生偉大而又平凡的一生。
而長期致力于中日民間友好的日本松山芭蕾舞團,更是帶著他們的團員,以一種獨特而又深情的方式,表達著對陳學全老先生的哀思。當那激昂的“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舞曲響起,仿佛將人們帶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讓人們感受到了陳學全老先生所經歷的風雨滄桑。團員們用中文吶喊出的“陳爸爸,再見”,聲聲泣血,直擊人心,讓全體與會者無不為之動容,淚水奪眶而出。
在告別會上,大屏幕上播放著陳學全老先生在僑界奔走的串串鏡頭,那熟悉的身影,穿梭在各個場合,為了中日民間交流事業,不辭辛勞,四處奔波。展示臺上,擺放著陳老先生的張張照片、件件遺物,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訴說著陳學全老先生一生的故事。看著這些,我作為在日本從事傳媒近40年的傳媒人,與陳學全老先生的種種交往,如潮水般在腦海中浮現。
時光回溯到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也掀起了一股莘莘學子“東渡大潮”。我們在日本創辦了當時第一份中文月報——《留學生新聞》。那時,我們渴望采訪一些老華僑,了解他們的過往,記錄他們的故事。然而,時代的隔閡,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我們與老華僑之間,有些老華僑并不愿意接受采訪。就在我們感到無助和迷茫的時候,陳學全先生挺身而出,他目光堅定,語氣誠懇地說:“我們一定要接受采訪,要把老華僑的過去告訴他們,因為這些中國留學生會成為新華僑的,他們和我們血脈相連。”這番話,如同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我們前行的道路。它不僅為《留學生新聞》打開了采訪老華僑的路徑,更如同一顆種子,在我心中生根發芽,成為我1999年創辦《日本新華僑報》的重要動因之一。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日本新華僑報》曾對陳學全老先生做過一次深入采訪。在采訪中,他緩緩地向我講述著他的人生經歷。1932年,他出生在東京一個華僑之家。那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日本發動對華侵略戰爭,整個社會彌漫著仇恨與偏見。“同學們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支那豬’‘中國佬’。”他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聲音微微顫抖。“上學的路上,日本孩子會在我們后邊扔石頭子。三個以上的華僑不能在街頭聚在一起說話。”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深深的無奈與痛苦。“1945年3月,東京大空襲的夜晚,我是裹著一條破舊的毛毯穿過燃燒的龜戶電車線,街頭四處都是成堆的焦尸。”那慘烈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讓人不寒而栗。
然而,陳學全先生也曾興奮地向我講述過日本戰敗后的情景:“1945年日本戰敗以后,在日本的華僑作為‘戰勝國’的國民揚眉吐氣,他們乘坐電車可以不買車票,他們在日本的黑市可以把日本人肩膀上的米袋奪回來扛走,他們可以在東京新宿、六本木劃地建房,這都是我們用抗戰犧牲的生命換來的。當時,只要看到日本人不服氣,我們就會高聲告訴他:‘我是中國人!’‘我是戰勝國的國民’!”那激昂的話語,仿佛穿越了時空,讓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自豪與驕傲。這段罕見的“口述歷史”,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在我心中閃耀著獨特的光芒,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的兒子在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讀書期間,陳學全老先生執意邀請我們在位于東京池袋的“蘭籣”北京餐館吃飯。只因為他過去也曾在慶應讀書,他深知那份求學的不易,也希望用自己的經歷鼓勵我的兒子。他語重心長地對我的兒子說:“中國人只有在日本考入名牌大學,才會讓日本人刮目相看!”那殷切的目光,那溫暖的話語,如同春風化雨,滋潤著我們的心田。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的外甥女2013年從日本福岡縣博多市到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讀書。陳學全老先生得知后說:“我們這里有支援華僑華人子女回國學習的獎學金,我幫助你申請,一定要讓孩子在國內安心讀書,這會影響她的一生,也是傳承華僑華人的血脈。” 那一刻,我不僅感受到一位老華僑對后輩成長的殷切關懷,更感受他對文化傳承的執著堅守。
我的兩個小孫子出生以后,陳學全老先生特意給兩個孩子都買了熊貓玩具。他笑著說:“我自己非常喜歡大熊貓,我的房間里、辦公室里四處都是熊貓玩具,要讓我們華僑的后代也喜歡,熊貓已經成為連接我們中日民間友誼的文化紐帶。”那慈祥的笑容,那濃濃的關愛,讓我感受到了他對華僑后代的殷切期望,也讓我看到了他對中日民間友誼的美好憧憬。
最令人難忘的是13年前日語版《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創刊的時候,年過八旬的陳學全老先生,不顧年邁體弱,來到編輯部。他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花,聲音略帶顫抖地說:“你知道嗎,戰后東京街頭,曾有華僑因為手持一份《人民日報》被日本警察逮捕的事情。現在,我們許多老華僑已經看不懂中文了,有了日語版《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會讓我們離祖國更近,會讓日本人更加了解中國。”從那以后,陳學全老先生經常在新雜志出版以后,到編輯部來領取,滿滿裝上一大包以后,拿到各個地方分發。他還帶回不少訂閱購讀的付費單,那副認真的樣子模樣,仿佛在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在我看來,《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今天能夠在日本有如此的影響,陳學全老先生位居“第一功”序列。我為失去《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顧問陳學全老先生痛惜萬分,我們失去了一位最親密的戰友,一位最堅實的后盾。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小事。有一段時間,陳學全老先生看見我特別喜歡在冬季戴大紅圍巾,他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我笑而不答。老先生像孩子一樣任性地說,“那以后我也戴紅圍巾”。從那以后,他外出時不僅戴上了紅圍巾,還戴上了紅帽子,許多時候還穿上紅衣服。日本人說他像一個在“街頭行走的‘紅郵筒’”,他卻笑著說:“紅色象征革命,紅色象征新中國!”那爽朗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那鮮艷的紅色,如同他熾熱的愛國之心,永遠燃燒在我的心中。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如今,櫻花雖已凋謝,但那春風中,我仿佛又看見了身患眼疾、卻依然四處奔波的陳學全老人。他那堅定的步伐,那和藹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我仿佛依然聽見他在電話里面對我說:“加油啊,好好干,有時間我請你去老華僑開的‘維新號’飯館吃餃子。”那溫暖的話語,如同冬日里的暖陽,驅散了我心中的寒冷。
泣別陳學全老先生!您雖然已經離世,但您的精神,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您的故事,將如同璀璨的星辰,在中日民間交流的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愿您在天堂安息,我們大家會帶著您的期望,繼續前行,為中日民間友好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作者系《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總編輯 蔣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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