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名言是化用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正始》(卷13)中的最后一句: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最早將此句化用為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人并非梁啟超,而是他的好友麥孟華。
1897年5月,他在《民義自敘》一文中這樣寫道:
“顧炎武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時務報》,第26冊,這段不知是麥誤記還是改寫。
麥孟華后來又在1900年《論中國之存亡決定于今日》一文中直接寫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一表述更簡括而有力,于是被廣泛引用。
特別是經梁啟超、孫中山等先后引用,這句話的影響越來越大。
現在回看歷經亡國之痛的顧炎武原本是想表達何意呢?
原文是這樣的: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日知錄·正始》(卷13)
這段話中顧炎武將“亡國”與“亡天下”分而論之,即某一具體朝代、一家一姓的滅亡是“亡國”;
政治腐敗、道德淪喪、文明墮落,統治者殘酷壓榨魚肉人民,使人民生存不下去,造成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這是“亡天下”。
顧炎武認為像“亡國”這樣的事情,主要的責任要由“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而“亡天下”,保衛禮法、道德,維護社會秩序,不分貴賤,匹夫是有責任的。
換句話說,對遭遇干旱的明末陜西農民,年收入33兩白銀的大清百姓來說,明、清滅亡的責任是扣不到他們頭上的。
真論亡國責任,皇帝、文臣、士紳,宗藩,八旗子弟這些享受供奉的肉食者們任意一個,都排在匹夫、黔首的前面。
這段話里還提到:“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國家”,這其中的“保天下”就是捍衛天下人的利益與安全,也就是說顧炎武認為“保天下”是排在“保國”之前的。
在家國不分、朝國相混的古代,顧炎武的這份見識可以說十分超前了,因此到了近代引起了維新派的興趣。
顧炎武在晚清被重新發掘推崇并非無因,從光緒二年(1876)起,郭嵩燾、陳寶琛、翁同龢等大臣就向清廷提請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人從祀孔子廟廷,爭論一直持續到光緒三十三年(1907)才入孔廟。
顧炎武、梁啟超、孫中山這些人雖處不同時代,都面臨著改朝換代的大變革時代。崇禎吊死煤山,滿清入關,剃發易服,目睹這一切的顧炎武開始思考總結明朝滅亡的教訓,他的著作中有相當多的內容對君主專制提出質疑。
顧炎武認為君主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不應該凌駕于廣大群眾之上,君民的關系是平等的,兩者的道德責任也是相互的,百姓并沒有對君主絕對忠誠和絕對服從的責任。
“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賦之錄,故班爵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義,而不敢肆于民以自尊;知祿以代耕之義,則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日知錄·周室班爵 祿》
“君、卿、大夫、士和庶人在官一也”,就是說在道德責任上人們都是平等、相互的。
清末,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儒家忠君思想受到沖擊,維新派開始否定君主即國家,朝廷即國家的觀念,并明確指出了國家與朝廷、與皇統的區別。
梁啟超就曾說過:“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
維新派認為,當時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絕不是“一姓之亡”改朝換代的那種局面,而是極有可能亡國滅種的的民族災難。這種形勢下需要全民奮起,救亡圖存。
但是,由于歷史上中國封建王朝的人民長期處于無權的奴隸地位,導致奴性普遍根植于國人之中。
這種可怕的奴性使廣大民眾既無權利觀念,也無義務、責任觀念,對國家命運、民族前途漠不關心,自居于旁觀者的地位。
比如第一次鴉片戰爭,英軍和清軍作戰時,當地百姓不但在遠處觀看,還跟英軍做生意,銷售一些日用品。
英軍艦隊與清軍戰斗的時候,百姓甚至奔走相告,讓大家都快去看賽龍舟。
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后,英國的艦隊沿珠江北上時,江兩岸竟有上萬的百姓前來觀看。當清軍的船只被擊破,官兵跳水時,百姓還會喝倒彩。
英法聯軍搶圓明園的時候,甚至還有人給洋人帶路,在洋人搶完之后,百姓也跟著去搶,美名其曰撿漏。
在洋人燒圓明園的時候,百姓聽到后沒有一個人覺得憤怒,更不會覺得這樣做不合適。
維新派的麥孟華就曾說過:
“雖外敵之逼迫”,“顛覆危亡在于旦夕,亦皆視為他人之事,漠然無所動于衷”。——《論中國民氣之可用》,《清議報》,第57冊。
其實這也不怪清朝百姓麻木冷漠,老百姓不曾享受過作為人的基本權力,也就很難要求他們去共情平日欺壓和魚肉自己的清廷軍隊了。
這就好比公司老板平日只想著怎么壓榨你,PUA你,又不漲工資,遇到和別的公司競爭關鍵時刻,又想讓你發揮大無畏的奉獻精神為公司發光發熱,純純白日做夢。
晚清時的士大夫對此可謂感同身受,為喚起國人奮起救亡圖存,維新派呼吁國人樹立國民權利觀念,提倡國人應養成國民義務和社會責任觀念。
正是出于這一時代需要,他們想起了顧炎武“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的名言,并一再加以引用,希圖喚醒國人良知,擺脫奴性,救亡圖存。
現在,再回到‘如何反駁:“我月薪三千,國家興衰與我無關”?’這個問題下某些回答和評論的嘴臉,再對照昨天剛出的新聞,一切不言自明。
至少在外賣騎手猝死這個新聞下,是看不到這類人為改善勞動環境呼吁的身影。
國民的權力和義務思想曾被維新派當作救亡圖存的法寶,如今卻被人視作洪水猛獸,思維還停留在大清朝的奴隸時代。
還在不斷以“公”、“集體”的名義來綁架和PUA個人,身著現代服飾,半截身子卻埋在封建王朝的土里,后腦勺的辮子搖來晃去,嘴里喊著什么“存天理,滅人欲”,無私奉獻,實則肚子里全是蠅營狗茍,也算是儒家這套道德蒙昧主義在21世紀的繼承人了。
反倒是三百多年前的顧炎武在《日知錄》中的思考看起來更現代。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提出“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在他看來,個人私利是客觀存在的,是人之常情,無可非議,道德不能離開人們現實的物質生活。
“自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日知錄·言私其豵》 “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文集·郡縣論五》
在顧炎武看來,自從天下為家以來,人們就得養家糊口,生存發展,因此,追求利益,滿足“私”利是合理的,無可非議的,與人性近于善并不矛盾。
無“私”就無“公”,沒有現實的物質利益就沒有道德上的善,利益是向善的動力。沒有天下之“私”,就不可能有“天下之公”了。
針對封建道德說教的虛偽性和荒謬性,顧炎武指出:
至于當官之訓,曰以公滅私,然而祿足以代其耕,田足以供其祭,使之無將母之嗟,室人之謫,又所以恤其私也,此義不明久矣。——《日知錄·言私其豵》
他認為當權者們大談“有公無私”“以公滅私”, 不過是漂亮話罷了,其實是將少數統治者之“私”冒充為“天下為公”。
顧炎武認為統治者要治理好天下,就不能否定人們的私利,而是要滿足人們的私利。
“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圣人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日知錄·郡縣論 五》 “合天下之私,以成 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日知 錄·言私其豵》
顧炎武以荀子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荀子·禮論》)的觀點認為只有改變人民貧困的生活狀況,才有道德可言。
“欲使民興孝興悌,莫急于生財。”——《日知錄·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
他指責那些否定利益的道德說教:“所惡于興利者,為其必至于害民也。”《日知錄·興利之臣》
統治者應該“使民以利”,實施社會治理要以利獎名,造成一個“以名為利”的局面,促使人們近于善。
采取獎勵的辦法,對名節突出的人或給以物質獎勵,或賜以官爵,就能淳化風俗,使社會上人人向善。
顧炎武的筆鋒穿越三百年塵埃,在今日的喧囂中仍錚然作響。
當外賣騎手猝死的新聞與“匹夫有責”的吶喊形成荒誕的互文時,歷史仿佛在叩問:一個將“天下”簡化為“國”,又將“國”異化為“君”的體系,是否早已將“公”化作了吞噬“私”的巨獸?
他筆下“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的箴言,恰似一劑解藥——若連勞動者喘息的權利都成了奢侈品,所謂家國大義不過是懸在虛空中的海市蜃樓。
今日重讀《日知錄》,字里行間躍動的不僅是啟蒙的火種,更是一面照妖鏡:那些高呼“奉獻”卻漠視個體苦難的偽善,那些以集體之名行壓榨之實的悖謬,在顧亭林“祿以代耕”的質問下皆無所遁形。
三百年后,當“天下”已化為億萬普通人的衣食冷暖,或許真正的“保天下”之道,始于承認——每一個彎著腰的脊梁,都該擁有挺直的尊嚴。
參考:
1.^顧炎武《日知錄》
2.^段志強《孔廟與憲政:政治視野中的顧炎武、 黃宗羲、王夫之從祀孔廟事件》段志強
3.^張錫勤《“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小考》
4.^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
5.^麥孟華《論中國之存亡決定于今日》
6.^麥孟華《論中國民氣之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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