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何塅村記
何塅村古時又稱黃沙港。
何塅與江堧,兩村隔溪相望。那條無名的小溪,不過丈余寬,卻仿佛劃開了一卷古樸的山水長軸。溪水清淺,春時漫過鵝卵石,泠泠作響;冬日枯瘦,露出河床上的鵝卵石,像老婦人的手掌。我第一次去何塅,是隨舅佬去相親。那時年少,只記得溪對岸的村口立著一棵歪脖子槐樹,樹下蹲著幾位抽煙的老漢,煙圈裊裊間,飄來一句濃重的鄉音:“月田的伢子來討媳婦哩!”
舅佬口中的“盤根”,是個男孩名似的姑娘。她家住在村西頭的老屋場,門前有條青石板鋪的小徑,石縫里鉆出幾叢青苔。盤根梳兩條粗辮子,穿碎花布衫,眉眼清秀,卻總低垂著頭。相親那日,她端來一碗桂花米酒,酒香混著柴火灶的煙火氣,成了我對何塅最初的記憶。后來這門親事未成,但何塅的輪廓,卻像那碗米酒的余味,漸漸在我心底發酵。
多年后,我才知這條小溪曾是兩村恩怨的見證。老人們說,舊時為爭水源,兩村人常扛鋤頭對峙,甚至械斗。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石佛前筑起大壩,溪水被馴服成灌溉的脈絡,恩怨才化作田埂間的幾句笑談。如今的溪畔,常有婦人浣衣,孩童摸魚,偶爾還能聽見對岸傳來周代龍爽朗的笑聲,他是我與何塅最深的牽絆。
周代龍小我一歲,卻是我半生漂泊中的燈塔。我們是同學的同學,30多年前就組成一個親友的圈子。他是注冊會計師,白天西裝革履出入寫字樓,夜里卻伏在泛黃的賬本上寫詩。他說:“數字是生計,文字才是魂魄?!蔽倚λ?,他卻從帆布包里掏出一本《岳陽樓記》,扉頁上題著:“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何塅無名地,代龍心上秋?!?/p>
周代龍的何塅,是老屋檐下懸掛的銅鈴,風起時叮咚如梵唱;是神仙洞清晨的霧氣,浮沉間藏著祖輩的呼息;更是明清古屋的雕花窗欞,每一道裂痕都刻著家族興衰。他常提起徐衛國,那位從何塅走出的金融巨子?!澳憧矗謇锬菞澊簌i希望小學,窗臺上的金錢樹永遠朝著永濟橋的方向。徐總說,那是他最初的‘資產負債表’?!贝堈f這話時,眼里有光,仿佛自己也成了那株執拗的植物,根系深扎故土,枝葉卻伸向遠方。
代龍像何塅人一樣重情,每年我生日,他總在零點準時發來祝福,附帶一首打油詩。某年他寫道:“搬磚兄弟莫言愁,半生風雨共一舟。何日歸去溪畔坐,笑看云起月如鉤。”我問他如何記得所有親友的生辰,他笑答:“我們這種人,故鄉是胎記,朋友是紋身,哪敢忘?”后來他輾轉廣州、長沙,始終帶著一本泛黃的通訊錄,頁腳卷邊處密密麻麻記著日期,像一串無聲的諾言。
何塅的魂,藏在神仙洞的霧靄里。那日代龍帶我探洞,沿村道向北,穿過一片油茶林,忽見山崖裂開一道縫隙,僅容一人側身而入。洞內幽暗潮濕,石壁滲出水珠,墜入地下河叮咚成韻。代龍打著手電筒,光束掃過嶙峋怪石,他說:“聽老人說,這洞直通四里外的大尖山。從前有人在此燒煙,那頭山頂便冒青煙。”傳說總摻雜著敬畏,舊時逢旱災,鄉民抬著神像入洞求雨,歸途未至村口,暴雨已傾盆而下。
更奇的是洞口晨霧。晴日,白霧沉入溪谷,如紗幔輕撫稻田;雨前,霧氣升騰為云,與幕阜山脈的嵐煙糾纏。代龍說這是“神仙異地”的證據,他說:“你細看,霧里是不是有影子?”我凝神望去,恍惚見一襲青衫的老者拄杖而立,或許正是清末秀才周春山的魂靈。他曾在此地倡辦義學,土改時蒙冤,平反后祠堂碑文只余半句:“為維護地方穩定及文化事業發展……”
出洞向南,可見四步巖跳石的遺跡。明代為鎮水患,鄉民筑七層字狀尖,傳說竣工之夜天降金牛化巖。如今石壩早毀,唯余三十三步跳石橫臥溪中,石面被歲月磨得發亮。代龍蹲身撫摸青苔:“小時候上學,我每日跳這三十三塊石頭。有回漲水,險些被沖走,是徐三元書記背我過河。”他口中的徐三元,正是八十年代帶頭修路的村支書。那些跳石,何嘗不是一代代何塅人命運的隱喻?一步一踉蹌,卻始終向著對岸的光亮。
村中心的明清古屋群,是何塅最鮮活的史書。四百年前,周氏先祖在此夯土筑墻,建成“晴不曬日,雨不濕鞋”的迷宮式院落。代龍領我穿行于天井與回廊間,指著一堵斑駁山墻說道:“你看這磚縫,傳說每塊磚都磨了三天,泥要陳釀三年?!备氖切藿ㄝW聞,傳說主人家得猴精牛精相助,空甑生飯,金牛馱財。我撫過窗欞上的纏枝蓮紋,忽然懂得,所謂精怪傳說,不過是窮山惡水中,人對奇跡的渴望。
最震撼的是新屋堂,百名匠人耗時三年,日砌七磚,終成飛檐斗拱的奇觀。正廳梁柱繪著《二十四孝圖》,顏料褪色處露出底層的墨跡,像被時光剝開的洋蔥。代龍說,破四舊時,村民用黃泥糊住彩畫,才保住這些紋樣?!叭ツ暧袑<襾砜疾?,說這屋的榫卯結構比故宮還精巧?!彼嘈Φ溃骸翱赡贻p人都搬去縣城了,只剩幾位老人守著祖屋?!?/p>
我們在石灣祖屋的墻根坐下,代龍指著一處墻洞,說道:“康熙年間的陳公丙喻,一拳打飛四塊磚,自己力竭而亡。喏,就是那四塊能活動的。”我試著推了推,磚紋絲不動?;蛟S傳奇終要凝固成石,而活著的人,仍在磚瓦縫隙間尋找呼吸的可能。
石灣祖屋的墻根下,經常聚著幾位曬太陽的老人。他們瞇著眼,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墻磚,忽然在某處停頓。四塊松動的燒磚深嵌其間,磚縫里積著三百年的月光與血痕??滴趿甑慕L云,便從這豁口里涌出。
那年冬,江西修水拳師陶勇猛踏雪南下,在江堧蔡家坡搭起擂臺。他身如鷂子,一招“燕子三抄水”掠過八仙桌,聲震四野:“打盡天下無對手!”黃沙港的漢子們輪番上陣,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沾不到。消息傳到何塅,陳公丙喻正在檐下溫酒,聽聞“浪里撿柴”的殺招能斷人筋骨,只淡淡一笑:“江湖路窄,終究要會會的。”
比武那日,永濟橋上覆滿薄霜。陳公一襲灰布棉袍,馬步沉如古鐘。陶勇猛自百步外疾掠而來,雙掌裹挾寒風,直取咽喉。電光火石間,陳公身形微側,右臂如蛟龍破浪,化剛為柔。陶勇猛一擊落空,順勢扯下陳公棉衣,卻見老者紋絲不動,脊背如銅澆鐵鑄。“好一個貼山靠!”圍觀者尚未喝彩,陶已凌空再襲。陳公雙目驟睜,在陶躍至最高點時擒住其足踝,勁力一吐,擂臺上竟綻開兩朵血梅。
二十一年后,陶勇猛之子陶爭霸尋仇至石灣港。陳公端坐祖屋正堂,任那青年繞塘疾奔三圈,掌風摧折古樹,只捻須長嘆:“莽夫耳?!贝R蹄聲遠,他忽向墻面揮出一拳,四塊磚石應聲崩飛。族譜載,陳公當夜無疾而終,唯留墻上空洞如睜開的眼,凝視著后世每個風雨欲來的黃昏。
而今村人撫過那四塊活磚,仿佛觸到時光的骨節。
在何塅,徐衛國的故事像一則現代神話。他出身寒門,卻連讀四所大學,從華中工學院的計算機生,蛻變為叱咤金融界的“大鵬”。村口的大鵬希望小學,是他獻給故鄉的情書。三層教學樓的白墻上,孩子們用粉筆畫滿飛機與彩虹。窗臺那盆金錢樹,枝葉果然齊刷刷指向遠方。當年徐衛國蹲在溪邊描摹“農民協會萬歲”時,是否早將此地視為精神的原點?
代龍與徐衛國有過一面之緣。某年清明,徐總回鄉祭祖,在小學禮堂演講:“我讀計算機,是因為窮怕了。但真正改變命運的,不是算盤,是書里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后來代龍考注冊會計師,總想起這句話。他在深圳的出租屋里,貼著一張何塅小學的照片,背面寫著:“若飛不動了,記得看看根系?!?/p>
如今的何塅,電腦取代了煤油燈,硬化路覆蓋了泥濘,但某些東西始終未變。神仙洞的霧依舊按時起落,古屋的燕子年年歸來,四步巖跳石沉默地馱著上學孩童。徐衛國說想當“首席教育官”,代龍打趣要替他管賬:“你建學校,我算收支,咱們把何塅的賬本從清末算到星際移民可好?”
凌晨,許次雄已扛著鋤頭走向菜畦。七十八歲的他脊背微駝,但步子仍帶著生產隊長的節奏,那是七十年代夯土修壩練就的穩當。1995年村會計的算盤珠子,至今還在他家樟木箱里躺著。那十幾年里,他蘸著口水翻爛了七本賬簿。
去年深秋,代龍邀我回何塅。我們坐在溪邊喝酒,月光碎在漣漪里,像撒了一河銀幣。那夜我們踩著跳石過溪,三十三步,竟比年少時更顫巍。代龍忽然背誦范仲淹的句子:“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蔽倚λ馗?,他卻正色道:“你看這何塅,出過舉人、烈士、金融家、注冊會計師……湖湘文化哪是什么虛詞?就是泥巴路也要走出金磚道的狠勁,是四步巖跳石上摔倒了再爬起的韌勁?!滨溉粴w家時,路過無名小橋。身后,大鵬小學的燈光暖如星火,而更遠處,神仙洞的霧氣正緩緩升起,與幕阜山的輪廓融為一體。
何塅的敘事,是溪水與山巖的和鳴,是古屋梁柱間的私語,更是一代代人用腳印寫就的史詩。那些在深圳寫字樓里敲代碼的何塅青年,在長沙夜市擺攤的何塅媳婦,在岳陽工地搬磚的何塅漢子……他們的行囊里,永遠藏著一捧故鄉的泥土。這泥土會長出金錢樹,長出大鵬鳥,長出一條通往明天的路。傍晚離開何塅,周代龍正站在溪邊揮手,身后是永不落幕的黃昏。
上個周六清晨,榮家灣城南河籠在薄紗般的霧氣里,岸柳垂絳輕拂水紋。我正沿跑道道慢跑,忽見前方有人影逆光而來,藍灰運動衫被汗浸得深淺斑駁,步伐卻穩如擺鐘。擦肩時四目相對,發現他是縣一中的周興國老師,何塅村的秀才。周老師的書教得好,還非常自律,堅持跑步已經六年了。
“何塅春色入畫軸,舊檐悄隱翠云浮。泥途化玉連阡陌,草舍起朱映日柔。地杰青山環碧水,神靈煙靄鎖仙樓。洞天霧散金鱗躍,巖跳石鳴歲月稠……”不知哪位鄉賢作的《何塅村新貌》,如今被孩子們用粉筆寫在硬化路面上。水泥取代了跳石,卻抹不去溪水的韻律,那些平仄起伏的詩句,分明是青石板路在新時代的轉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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