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哲: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故事的人,這可能是我最焦慮的事情。
我最早想當記者的原因,就是不能接受在辦公室格子間里度過自己的一生。如果人生只有一次,我想去見證更多、經歷更多。
十幾年過去了,采訪了幾千個有故事的人之后,我發現自己的確見證了很多,卻很難說經歷了多少。
我欽佩那些生活在困頓中,掙扎著站起來,戰勝自己的人。他們比我,更真切地體會過什么是「活著」的滋味。
我羨慕那些一生只做一件事,專注在自己的學問里,頭也不抬的人。他們比我,更懂得享受「心流」的感覺。
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充其量只是一個旁觀者。
劉巖就像是我的一個機會、一根救命稻草。我從沒想過自己平平無奇的人生會和這樣傳奇的故事產生交集。
如果我能找到她,讓世人知道她的故事,我也就成為了故事的一部分。這也是唯一我能為她,也為我自己,做的一件事。
在上一集里,我們說到,我們家有 4 個孩子都是被一個叫劉巖的日本人接生的。隨著我對劉巖坎坷和傳奇的經歷的越發好奇,我開始想方設法地尋找關于她的線索,想要還原出她傳奇的一生。
-1-
名古屋尋找繼續
「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the number does not exist. Please check the number and dial again.」
■圖 / 2016 年愛哲抵達名古屋
愛哲:
我現在在名古屋的地鐵里。我本來拿到了宋黎明老師的手機號和地址,在國內和日本嘗試撥打過手機號,但都顯示是空號。 我剛才在名古屋也給當地的中國歸國者協會打了電話,他們說宋黎明這個人并沒有在他們協會登記過,所以我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去她的地址看一下。
敲開地址上的那棟公寓,一個女生打開了門。
「Hi, do you speak English?(你好,你會說英文嗎?)」 「Sorry.(不好意思。)」
這女生不會說英語,所以我在紙上寫下了宋黎明的名字和住址信息。
愛哲:
我剛走出這棟住宅,她的鄰居說她已經不住在這很久了。 她的樓上有一位女孩告訴我,她應該是搬到東京去了,這位女孩的母親認識宋黎明老師,這位女兒會幫我問下聯系方式,看看能不能發給我。
走出這棟住宅,我又去了旁邊拐角處的街區派出所,想問問當地警察是否知道宋黎明的信息。
當地警察:
We try to search, but we can’t find. (我們嘗試找過,但是沒找到。)
愛哲:
Understand, thank you. (理解,謝謝您。)
2024年重啟尋找
樓上的鄰居也沒有找到宋黎明的聯系方式,2016年名古屋尋找之旅以失敗告終。
之后的幾年里,我每次認識新的日本朋友,都會把劉巖和宋黎明的相關信息發給他們,請他們幫忙尋找,但是這些年里一直沒有什么收獲。
2024 年,我因為工作的緣故,認識了在日本生活工作多年的紀錄片導演房滿滿。
■圖 / 房滿滿導演作品
房滿滿:
大家好!我是生活在日本東京的紀錄片導演房滿滿,我在 2022 年也在中國拍攝了關于日本遺孤的紀錄片。
房滿滿對我尋找接生婆的想法非常感興趣,打算拍攝我尋找的過程。于是我們把尋找思路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滿滿導演幫我在日本尋找線索,另一部分是我回東北繼續通過家人發動鄰居尋找線索。
于是,我又給我爸打了電話。
愛哲:
我準備重啟尋找劉巖的事情了。
愛哲爸爸:
你怎么重啟呢?你還能聯系上她的后代嗎?
愛哲:
現在還有可以聯系到的,和宋黎明比較熟悉的人嗎?
愛哲爸爸:
我再想想吧,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再問問別人。
愛哲:
那你這幾天多多打電話問問吧~
滿滿導演拿著劉巖在東北的住址——樺甸縣和舒蘭縣,她的接生婆身份, 90 年代初回到日本的時間,以及回到日本后生活在名古屋的這些信息,在日本用各種方式尋找劉巖和她女兒宋黎明的下落。
房滿滿:
首先,我找到了日本的厚生勞動省,下面有一個(組織)叫中國歸國者支援中心。當年從東北三省回到日本的這些人,他們被叫作歸國者。歸國者支援中心在全國有 7 個分點,東京、名古屋都有。我去問了東京和名古屋的支援中心,能不能幫我查一下有沒有叫山口秋子的人。
第二,有一個日本學者,他是專門研究殘留婦人的。1945 年日本戰敗時,14 歲以上的女孩被叫做殘留婦人,因為山口秋子屬于殘留婦人。我就詢問了這個學者,他也幫我問了很多人。
第三,我聯系了石老師。石老師是我 2022 年做的那個節目的主人公,我知道他認識很多關于滿蒙開拓團的學者,很多孤兒以及志愿者,我就和他說了這件事情。
因為山口秋子回日本后去名古屋生活了,我還專門打給了在名古屋支援殘留孤兒和殘留婦人的團體里的人,定向查了一下名古屋這個地方。
但是最后,這四個方向都沒有查到。
后來我還聯系了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因為紀念館和我們關系也挺好的,想詢問他們有沒有什么方法能幫我查到。
但是,都沒有查到有效的信息。
我覺得還挺意外的,因為我覺得肯定可以查到的。一般日本政府對一個人的資料會有很詳細的記載,怎么會查不到呢?
但是我有個想法,山口秋子她是不是沒有向任何人尋求過幫助,獨自生活在日本。因為我查的這些人,他們都是和社會或者支援機構有聯系的人。
既然這些支援機構都不認識山口秋子,我想山口秋子回日本之后是不是沒有向任何人尋求幫助,就自己生活了。這樣的話,我就更無從尋找她的下落了,不知道該問誰了。
滿滿導演在日本尋找的線索也斷了,我們好像徹底走進了死胡同。
縣志新線索
愛哲:
飛機已經起飛了,我現在正在飛往我老家東北的路上。這次我把我爸也拉上了,他已經提前幾天回到老家,跟我四叔和我姑姑去尋找一些線索。就在我登機前的 10 分鐘,我爸發過來一張照片。 他可能是在舒蘭縣志上發現,山口秋子曾經擔任過一個中日友好訪問團的翻譯,這個團叫作「水曲柳會」,應該是偽滿洲時期被拉到東北,后來回到日本的日本人成立的協會。這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希望從這里能夠找到山口秋子的聯系方式。
■圖 / 舒蘭縣志和舒蘭市志
回到老家后,在舒蘭縣志的 1980 年一欄里,我們找到了如下信息:
9 月 17 日至 19 日,日本國長野縣以唐木田真為團長的「水曲柳會友好訪華團」一行 38 人,來舒蘭縣水曲柳平安小城等地訪問和掃墓。
愛哲爸爸:
后來我一查,就把這個時間對上了。
原來,我爸記得在我出生前那天晚上,劉巖曾經跟他說過幾年前當翻譯的事情。我爸看了縣志后回憶起來,劉巖曾經擔任翻譯的那個訪問團就叫「水曲柳會友好訪華團」。
這個線索非常重要。
「水曲柳會」的前身是「水曲柳開拓團」,水曲柳開拓團是偽滿洲時期日本大規模殖民東北計劃中人數較多的開拓團,戰后不久開拓團團員組成水曲柳會。水曲柳會在中日邦交正常化后訪問中國十多次,看望中國養父母,支援貧困兒童等,致力于中日民間交流,是非常知名的中日友好機構。
所以如果劉巖給水曲柳會做過翻譯,那么水曲柳會作為這么重要的組織肯定會有信息記錄。
■圖 / 愛哲爸爸在縣志上找到了線索
我立馬把這個信息分享給了滿滿導演,滿滿導演就可以拿著「水曲柳會」的線索從日本方面突破。
我這邊就繼續通過與劉巖過去熟悉的老同事老鄰居這條線去尋找。
通過熟人尋找(楊老師)
我又去拜訪了楊老師,楊老師是我們老家我知道的,最后一直和劉巖的女兒宋黎明有聯系的人。
愛哲在驅車前往楊老師家的路上:
宋黎明他們一家人搬到日本之后,楊老師就幫宋黎明領礦務局發的補貼,或者是叫勞保,然后把這個錢寄給宋黎明。后來寄了很多年,我想今天去跟她聊一聊、問一問,看她這邊有什么樣的線索。
1992 年 8 月 23 日剛好是豐廣三小開學的日子,也是劉巖一家回日本的那一天,因為要上班,楊老師提前了一天去看望了劉巖和宋黎明,宋黎明也是她的語文組老同事。
楊老師:
我和丈夫在劉巖家去日本的前一天晚上去的她家,給了劉巖 50 塊錢,帶了點茶葉,還告訴劉巖走的時候帶點茅臺酒,帶點其他東西。 我還讓宋黎明把四大名著帶過去,就是要帶著中國文化的意思,她很愿意看書。
2002 年他們回來的那次我們都有手機了,她就把我的手機號記下了,都是她給我們來電,我們很少給她打。最后一次通電話,她就說我現在要搬家了。 這個地址當時說過,但我們忘了,之后就失去聯絡了。 反正海嘯以后就沒有信息了。
■圖 / 楊老師給宋黎明寫信的信封
2011 年日本爆發了史上最大海嘯,那之后楊老師徹底和宋黎明失聯了,這條線索也徹底斷了。知道這個信息之后,我心里一沉,劉巖一家不會遭遇了不測吧。
但是,打心底里我是不太相信會有這種可能性的,這也太過巧合了。
通過日本方面尋找
讓人松了一口氣的是,日本方面,滿滿導演把「水曲柳會」的線索給了石金楷老師,他這邊有了新的進展。
石金楷老師,今年 68 歲,2014 年他去了日本。石老師的哥哥和石老師的夫人都是殘留孤兒,就是 1945 年留在中國的日本孩子。
石老師曾經發起了「哈爾濱市日本遺孤養父母聯誼會」,他認識很多關注日本殘留孤兒和殘留婦人議題的人,其中有一位,是大連外國語大學的崔學森老師。
石金楷:
我找到崔老師,就把有關情況都給崔老師了,崔老師說我好像聽說過,我查查資料吧。 然后隔了兩天他告訴我,他說你給的名字不對,她(接生婆)叫做浦山秋子,她的女兒我采訪過。
原來,崔學森老師以滿蒙開拓團為重要研究方向,他訪談過大量的殘留孤兒和殘留婦人。其中,就有劉巖的女兒宋黎明。
我們一直在打聽的劉巖的日本名——山口秋子,其實不太準確。因為山口是劉巖的娘家姓,但在日本至今有冠夫姓的習慣。
已經自殺身亡的劉巖的日本丈夫叫浦山政男,所以劉巖在日本登記的名字也隨夫姓,叫浦山秋子。
但,可能劉巖的經歷過于坎坷讓人印象深刻,所以就算名字錯了,崔學森老師也還是根據我們提供的信息,立刻匹配上了——浦山秋子就是山口秋子。
并且崔老師也證實了,劉巖已經過世了,但回憶錄確實存在,而且出版了。
石金楷:
但劉巖的女兒性格很內向,不愿意提她們家的事,而且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采訪。
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澆了下去。
我試著揣測劉巖的女兒不愿意提她們家的事情的原因,她是覺得回憶那段家庭歷史太過殘酷?還是,作為日本人的孩子,她在中國長大期間有過不好的記憶?也許,這兩個原因都有。
為了能夠打動宋黎明同意跟我見面,石老師和崔老師建議我手寫一封信。
據說在日本,人們至今還有手寫信的習慣。尤其是為了鄭重地表達感謝或者請求的時候。
兩位老師建議我在信中介紹清楚來意,他們會幫我親手轉交給宋黎明。
■圖 / 石金鍇老師和崔學森老師拿著愛哲的手寫信和劉巖日記本的照片
石金楷:
這封信我百分百保證,一定能交到她(宋黎明)的手里頭。
愛哲:
謝謝您,太感謝了。
滿滿導演在拍攝我尋找接生婆的過程中,每次我們取得進展后她都會讓攝像機對準我,問我當下的感受。
愛哲:
感覺有點不真實,有點像夢想成真了的感覺。 我收集了那么多故事,有很多選題都是半途而廢,就是因為最后找不到最適合的受訪者,或者這個故事沒有一個好的落點,我們就不得不放棄一個前半截很精彩的故事。 我覺得這個故事能有一個圓滿句號的可能性很大。
-6-
找到了,但有擔憂
所以,為了讓宋黎明老師接受我的訪問,也為了給這個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很快就寫了一封信。
■圖 / 愛哲給宋黎明老師的信
剛進入媒體的時候,我聽說了一個「六度空間」理論,它是指你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 6 個中間人你就能夠鏈接到任何人。
這是多么美好的理論啊!
無論是身處遙遠歐洲的難民,還是站在樓下街角的攤販,他們和我們的距離,都比我們想象的更近。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在尋找劉巖的第 14 個年頭,通過六度空間,我終于聯系到宋黎明了。但丈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并不能通過中間隔著幾個人來定義,而要看,ta 愿意在多大程度上向你打開自己
在等待宋黎明答復的時間里,我忽然感到異常的平靜。無論宋黎明是否同意見我,我都能理解她的選擇。至少我知道,我能找到劉巖的回憶錄,以這樣的方式實現跟她的對話。
出版了回憶錄,至少說明劉巖愿意向世人打開自己。
而我,可能是最想傾聽她的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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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愛哲
錄音|愛哲 房滿滿 嚴硯瀅
剪輯|嚴硯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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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back to chaos - 彭寒
03.Long corridor - 彭寒
04. 比閃爍更遙遠 - 桑泉
05.Hi I'm your mom - 彭寒??
06.不在場證明 - 桑泉
07.長夜齊天 - 桑泉
08.三葉 盆的變奏 - 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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