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彤

德語里有一個詞Epigonentum，德意志精英經常使用。這個來源于希臘語，原本的意思是“英雄的后代”，但它表達的意思卻是一種沮喪和挫敗感。因為這些精英發現，自己不幸生在了偉大人物之后，在文化和創作中永遠都在前人的陰影中，無法有新的獨到見解。而他們所說的“偉人”指的就是歌德和好友席勒一起創立的古典主義風格。歌德在魏瑪50年的經歷，給這座小城涂染上了醇厚濃郁的文化氣質。

魏瑪小城的磚石小路

魏瑪在1999年成為了德國第一個歐洲文化之城，有著22所歷史建筑和文學紀念館、德國國家劇院、魏瑪古典主義基金會和每年舉辦的文化節，是“德國象征之地”，這些象征包括了約翰·沃爾夫岡·歌德的工作場所、包豪斯大學、弗蘭茨·李斯特音樂學院等。就像雅典曾是歐洲文化的心臟一樣，魏瑪也有過作為德國文化中心的輝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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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課堂上給學生講到歌德，都會提到他的一段文人從政的經歷。當時魏瑪公國的國王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以優厚待遇誠邀他的到來。

26歲的歌德想施展才華告別法蘭克福，一轉眼為宮廷服務十年，但未曾想在魏瑪一住50多年。他曾借助《浮士德》中的主人公浮士德形象寓意人類必然經歷的五個悲劇階段：知識悲劇、愛情悲劇、政治悲劇、藝術悲劇、事業悲劇。其中政治悲劇階段的描述就是他自己從政的自況自嘲。然而魏瑪卻因為歌德的到來名流云集，文學家、藝術家聞風而動，為魏瑪增添了濃厚的藝術氣韻。

歌德故居也稱歌德國家博物館，讓魏瑪小城有了不同尋常的藝術濃度

歌德故居現在也稱為歌德國家博物館，個人故居竟然是一座如此之大的黃色大樓。歌德故居樓道和客廳幾乎就是一個藝術博物館，陳列著他當年在意大利游歷帶回的雕塑和拉斐爾的名畫，皆為世界珍品；他還有一個擁有6000多冊藏書的書房和一個自己的自然科學實驗室；會客室的小鋼琴還不時流淌出貝多芬的音符；他一生博覽群書，周游歐洲，見多識廣，但家具陳設非常簡樸實用；他說生活中一切的奢侈品都是為愚蠢的頭腦準備的。

樓道和房間內陳列的藝術品

簡樸的家具

歌德的書房

在故居的十六個房間里，我仔細辨認著，不敢相信自己能夠有一天出現在歌德的客廳。還記得德國作家艾克曼《歌德對話錄》的文字像老膠片一樣回放，恍惚之間覺得70多歲的歌德和艾克曼圍著壁爐正在熱聊，我好像就坐在他們的對面：“他堅毅有力的褐色面孔滿是皺紋，每一條皺紋都富有表現力。他的整個神情是如此誠摯而又堅定，寧靜而又偉大！他說話緩慢、安詳，談吐如同我們想象中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者。看外表便知道他氣定神閑，已然超乎于世間的毀譽之上。待在他身旁，我感到說不出的愜意，內心充滿了寧靜，就像一個人在歷經長久的艱辛和渴望之后，終于滿足了自己最熱切的愿望。”艾克曼眼中的歌德最大的特點就是學識淵博。

歌德關心的東西簡直是包羅萬象，他跟艾克曼談過詩、小說，談過美術、建筑、雕塑、天文學以及圣經、中國文學、文學批評、倫理學，他談夢境，談自由，談天才，談想象力，談愛和理智，還談健康與長壽等話題。

歌德還強調，要欣賞最出色的作品，去接近這些作品背后杰出的心靈。他說：“每個重要的有才能的劇作家都不能不注意到莎士比亞，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會認識到莎士比亞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種傾向，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深度上描寫得竭盡無余了，后來的人都無事可做了。只要心悅誠服地認識到已經有一個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的優異作家在那里，誰還有勇氣提筆呢？……如果生在英國，做一個英國人在知識初開的幼年，就有那樣豐富多彩的杰作以它的全部威力壓到我身上來，我就會被壓倒，不知怎么辦才好。”（《歌德談話錄》艾克曼著）

歌德很怕自己像浮士德學生瓦格納那樣貌似做大學問，卻只是粘貼拼湊，用殘羹剩菜燒一鍋雜燴，從一些灰燼里吹出一些微弱的火來。所以歌德一生從未停歇地苦苦探索人生的終極意義，他在《浮士德》里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人類生命的有限與未知世界的無限:

（靡菲斯特）

你是什么，到頭來還是什么

即使你穿上幾尺高的靴子，

即使你戴的假發卷起千百層縐波，

你是什么，永遠還是什么。

浮士德的形象表達了資產階級對人類自身精神世界矛盾的探索和追問：“有兩種精神居住在我們心胸，一個想要同別一個分離！一個沉在迷離的愛欲之中，執拗地固執著這個塵世，另一個猛烈地要離去凡塵，向那崇高的靈的境界飛馳。”這就是西方文學中有名的浮士德難題：怎樣使個人欲望的自由發展同接受社會和個人道德所必需的控制約束協調一致起來——怎樣謀取個人幸福而不出賣靈魂。從哲學講，這就是康德所探討的自然欲求與道德力量之間的矛盾。浮士德意識到了人的全部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悲劇性的。

作品告訴我們的道理是：人有什么資格可安于現狀？安于現狀就是甘于悲劇，所以浮士德頭也不回地追隨魔鬼而去。就像那個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頂，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永不停歇，依然再次推石上山。如此往復，終日不息的西西弗斯和浮士德屬于同一家族，代表同一種精神。

榮格說，每一個德國人靈魂深處都有浮士德的影子。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鋼琴家李斯特說1848-1859年的魏瑪時期音樂創作靈感來源于一種偉大的思想，亦即通過詩歌的更為緊密的聯系來改變音樂的思想，他于1854年創作了《浮士德交響曲》。瓦格納、舒曼、柏遼茲、古諾等相繼創作了有關浮士德題材的音樂作品。

因此，當歌德和他同時代的文化精英們定下了德國文學的素質時，也定下了德國人的心靈素質。也許反過來，他們的素質原本就是德國人本體素質的產物，他們經過天才的過往悄悄萌發了一份神圣的精神冥契。馮至先生曾經說：“德國整個十九世紀的詩歌，不論贊美歌德、反對歌德，都沒有超過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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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的故居是臨街的一座小樓，距離歌德故居只有十幾分鐘步行路程。席勒的生活條件遜色很多，故居陳設簡潔有序，室內的每一幅席勒畫像都散發著他浪漫迷人的詩人氣質。據說他身高有一米九多，歌德接近一米七，魏瑪劇院廣場著名的標志性景點就是歌德和席勒的雕像，兩位卻是同樣的身高，他們的目光勇敢堅毅，風采凜然，氣韻和諧。

臨街的席勒故居（1）

臨街的席勒故居（2）

這座塑像生動展現了歌德和席勒這兩位大文豪狂飆突進時期的勃發英姿，他們的右手共同握著詩人的桂冠，由衷感佩雕塑家對兩位文學大師的熱愛和深度詮釋：他們的精神高度是一致的，他們身居魏瑪小城，卻開啟了歐洲文學藝術的一個時代，魏瑪小城也因此被深深鍍上了德國古典主義狂飆突進運動時期的文藝色彩。

歌德寫出了第一部具有世界聲譽的作品《少年維特之煩惱》后，同時他也幸運地遇到了審美志趣相投的精神知己，席勒幾乎成為他可以隨時交流的一個對話者。在他們交往期間，歌德努力創造條件幫助席勒搬到魏瑪，曾一度接濟在自己家，后又幫他買房，平日事無巨細地幫助，如送水果、木柴等。席勒的古典主義觀點和文章重新激活了歌德已被政務糾纏的創作熱情，使他完成了《浮士德》第一部。

歌德比席勒年長十歲，不幸的是席勒45歲病逝，歌德在席勒死后承受了20多年錐心的懷念與孤獨，他非常痛苦地說：“我失去了席勒，也失去了生命的一半。”二十余年后，根據歌德遺囑，將他安葬在席勒身邊。

席勒手稿

席勒的才情在于既可讓“縱然美好亦必然逝去……”的《悲歌》給舒曼的學生勃拉姆斯帶來創作靈感，同時也能將自己在萊比錫創作的詩歌讓音樂大師貝多芬獲得了靈感風暴的源泉。貝多芬晚年，有一天朋友韋格勒來看他，貝多芬回憶起他們年輕時一起在讀席勒的《自由頌》，追求著自由的理想。貝多芬說他要寫一部交響曲，告訴全世界的人們人類團結成兄弟的理想，由此誕生了貝多芬不朽的《第九交響樂》和最后的大合唱《歡樂頌》，成為了響徹全世界的大愛旋律:

啊朋友，我們不要這種聲音

唱吧，讓我們更愉快地歌唱

更歡樂地歌唱。

歡樂，歡樂，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輝照耀下面，

人們團結成兄弟

大家相親又相愛！

朋友！在那天堂上，

有一位仁愛的上帝永世長存

億萬人民團結起來！

大家相親又相愛！

歡樂，

歡樂女神，

燦爛光芒照大地！

一百多年后，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再一次提到貝多芬和席勒兩個人的理想，他寫出了《名人傳》和《約翰·克里斯朵夫》。后者寄托了他對法國和德國兩個世仇民族團結成兄弟的理想，這個偉大理想終于得以實現。

時間和空間是一種宏偉的互創關系，環境與大師的關系必有靈性傳遞。魏瑪與歌德、席勒、李斯特背后，總有一個或幾個藝術家的魂魄環繞游走。一個普通藝術家可以選擇一個城市，但一位杰出的藝術家早已被城市選擇。奧地利思想家貝塔朗菲闡述藝術、詩、歷史等人文現象時說：“它們不是短期的、有用的價值，而正是自身的目標……當人這種可憐的生物帶著動物的本能，在數千種壓力下，在復雜的社會中疲于奔命時——能超越動物的也僅僅是這一無用性，這構成了人類的本質……”

學與問（訪談節選）：

鄧銅:王老師好！坐在教室里聽您講述德國之行，仿佛已置身遙遠的菜茵河畔，正在拜訪一位又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感謝您的分享，特別喜歡您說“一個普通藝術家可以選擇一個城市，但一位杰出的藝術家早已被城市選擇，并成為彌漫整個城市的人文氣場與文化符號，因為他們就是一個城市歷史過往的詩性守望者”。

從您的分享里總能感受到巴赫、貝多芬、歌德等這些偉大藝術家的影響力，包括人們聽音樂會時的修養和在公眾場合的言行舉止，包括對藝術的愛，對大自然的愛，他們對藝術家的崇敬是融入血液里的，也是幸福的，現在我們許多城市經濟的快速發展，一座座高層建筑拔地而起，而生活在建筑叢林的人大多生活節奏很快，您認為在大城市的快節奏中如何獲得更好的身心安頓?

王彤:當走到一座有文化底蘊的城市時，我們能在人們的神情里感受到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從容。好像一棵大樹有了深藏地下的根脈，有了堅實的附著，才會有枝繁葉茂的迎風搖曳。當我們到波恩當地打聽貝多芬故居時，每一個波恩人都熱情又自豪地指路，臨走還要補充告訴你貝多芬家族的墓地在哪里，好像向世界游客宣布那是他們的精神家園。難以想象沒有貝多芬，波恩城市中心的大教堂廣場將失去對面“英雄”貝多芬雕像的凝望。

沒有歌德、席勒，魏瑪小城不可能成為最有文化藝術濃度的城市。許多城市都希望與文化名人有關，據說在希臘，有七個城市爭奪荷馬故鄉，花落誰家，爭論不休，最后七個城市都出了名。佛羅倫薩曾經驅逐了詩人但丁，但在失去大詩人后又和但丁客死的拉維納小城多次談判，想要回但丁的一切遺物，終未果，佛羅倫薩只能在每年詩人忌日為拉維納但丁雕像前提供那盞油燈里的油。

人類是漂泊的靈魂，人生是行走的影子，都希望能獲得詩意的棲居。“文化”一詞來自于拉丁語，是培育栽種的意思。世世代代的璀璨文明都是我們以文化之的經典傳承和精神營養，文化會構成一種社會人格與民族性格，關乎個人修為與形象品位。文化就像空氣一樣除了不在手里，無處不在。文化的藝術審美與滿足讓人活得優美，典雅，高貴。人類不論以怎樣的速度向前奔跑，城市節奏多快，但情感意志依然是柔軟的存在，聽音樂會、去博物館、觀摩展覽都可以獲得藝術的慰籍，從中培養自己審美的迷狂、理性的審視與開闊的理解力。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曾提到：我們有一千個理由相信，藝術是我們人生之旅走向人文圓滿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藝術，讓人成為人。

劉蘭蘭:王彤老師您好！我很喜歡去一些具有歷史感的地方，也提前做了功課，準備了旅游攻略，但當真正面對具體場景以及古跡文物的時候，發現自己從書本了解的知識非常單薄，無法準確理解它。如何擺脫“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呢?

王彤:這幾乎是每個人都遇到的現象，很正常，只要吸收就會漸漸反芻。你說的具體問題可能還是屬于學生時代的局限，相對來說出門旅游機會少，觀摩的遍數不夠，長途旅行是需要一定資金的，等你們有工作、經濟獨立了，一定每年攢一筆“壯游”費。聽說過“壯游”吧，英文為Grand Tour，十八世紀盛行歐洲，貴族家庭為讓子女接受歐洲傳統文化教育，都要安排孩子20歲前后做一次長途文化“壯游”，濃度和密度很大的精神文化吸氧。于是他們就會去希臘和羅馬，還有意大利的佛羅倫薩、那不勒斯、威尼斯等歷史文化名城打卡，到藝術氛圍濃厚的博物館流連，觀摩大量的古代建筑、雕塑和繪畫等，簡直就是一場藝術大喘氣……

想象一下，他們站在阿波羅神廟能不想到“認識你自己”那句箴言嗎？拜倫當年壯游時還在德爾斐神廟石柱刻上自己名字呢。走進古羅馬斗獸場能不感受到帝國時代的恢宏氣勢與血腥殘酷嗎?到了米開朗琪羅《大衛》雕像前只有美的眩暈了，青春、凜然、健美、自信，人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就這樣，一流文化，一路膜拜，萬千沐浴，精神洗禮。

書本與實際的距離問題我們都會遇到，有一個初步認知是必要的，也會有期待，一路朝圣的心情都是美的。我記得從德國幕尼黑出發到薩爾斯堡莫扎特故居的大巴旅游途中，幾個多小時的車程，大多游客趕路累了，開始昏昏欲睡，我早看過幾遍《莫扎特》電影，熟悉他的音樂，一路心里都在回旋著美的旋律。名人故居的空間大多是局限的，陳設是簡單呆板的，此時你的文化儲備很重要，現場自然腦補鏈接，會心微笑，感覺神交已久，有一種“老友重逢”的幸福和滿足。

因此這里的“書本”儲備肯定不是幾本書的旅游指南，而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藝術“府庫”，不是只有糧食，還要有子彈，包括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文學、歷史學、哲學、美學、建筑學、音樂等。

另外一種情況，一流藝術作品往往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懾服力。即使提前了解過有關信息，真正走到實物面前也會不知不覺被“裹挾”、被“吞掉”，被美征服是一場幸福的淪陷。

“維納斯”雕像在我課堂教學中講過多年，我讀過了斯威布《希臘的神話與傳說》、莎士比亞的長詩《維納斯與阿多尼斯》，還有漢密爾頓的《希臘精神》等。一旦走進盧浮宮，走到這座神秘的愛和美神雕像前，不僅渾身顫栗、欣悅、滿足、感恩，還會感覺時空位移，恍然佇立愛琴海邊，藍色的風徐徐吹來，與其相關的奧林匹斯山眾神的故事在優雅的斷臂下生出了神奇的翅膀。不禁為人類創造的神品而驕傲，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它確實如羅丹所說“給了我們一種抑制了的生的愉快”。

記得2016年暑假我去法國看過莫奈故居和吉維尼花園的睡蓮池塘，沒想到走進巴黎橘園美術館現場觀看他的《睡蓮》組畫時，整個展廳墻壁巨幅連環，共長91米，看得步步后退，太震撼了！終于明白大師帶來的永恒寧靜之境。任何一片真實的池塘不論種多少睡蓮都達不到如此夢幻——它不再是印象派，不是自然主義，也不是一幅畫，它簡直就是一場奔瀉而來的思想洪流！是一汪深不可測的色彩海洋，是瞬息萬變的光影移動，是此刻便是永恒的時間之內、時間之外。遇見一流杰作帶來如此美妙的巔峰體驗，人生足矣！

《舞雩風來》，王彤 編著 四川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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