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白石村記
湖南岳陽縣月田鎮的白石村,名字里帶著幾分清冷,卻藏著溫熱的傳奇。它不似湘潭的齊白石故居那般名滿天下,卻自有其隱秘的光華。皇帽山的松濤、九重太平洞的幽深、烈士紀念碑的莊重、靈玉寺的梵音,以及那些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說,共同編織成這片土地的魂魄。
初識白石村,是在1993年。妻子在月田區稅務所煮飯,所里柒玉望所長組織春游,我隨行前往皇帽山。那時的山路尚未硬化,拖拉機碾過泥濘的機耕路,顛簸如舟行浪尖。車外,山嵐繚繞,野杜鵑零星點綴于青翠間,遠處傳來幾聲布谷啼鳴,恍惚間竟似踏入一卷褪色的水墨畫。行至白石村的皇帽山,一株古松赫然入目,枝干虬曲如龍,樹冠如傘蓋蔽日,呈八字型散開的兩枝似有白鶴振翅欲飛。向導指著離樹不遠處的一塊巨石道:“這便是皇帽石,漢高祖劉邦的帽子所化。”眾人驚嘆,紛紛合影。我立于石旁,抬頭望那古松,恍惚覺得它正以某種亙古的姿態,凝視著山下的村落與時光。
后來才知,那松名喚作“白鶴松”,樹齡已逾九百年。它不僅是白石村的圖騰,更是一段凄美傳說的見證。白鶴仙子與松郎的相守,虎精的貪婪,最終化為松枝上永恒的白鶴雙影。傳說里的忠貞與抗爭,竟與村中烈士紀念碑上鐫刻的127個名字遙相呼應。這片土地,似乎總在訴說著守護與犧牲的故事。
白石村的歷史,是一部微縮的鄉土中國變遷史。1955年,紅光淡山大隊與花苗易塅村的幾個生產組劃地重組,白石初組社誕生。彼時的村民或許未曾想到,這片被山巒環抱的土地,會在幾十年間經歷人民公社的激情、改革開放的浪潮,最終沉淀為今日的六組人家。
村中老人常聚于老屋堂前的石階上,掰著手指細數歷任書記:楊先甫、陳細元、楊傳佳、陳旺祥……這些名字背后,是集體化時期的開荒拓土,是分田到戶時的爭執與妥協,是修路通電時的歡呼雀躍。1984年改制為村,2016年合村并組,行政區劃的每一次更迭,都刻錄著時代的風聲。老書記陳旺祥曾感慨:“以前開會要翻三座山去公社,現在水泥路通到村口,年輕人卻都往外跑了。”言語間有欣慰,亦有悵惘。
最令人唏噓的,是村口那株白鶴松的命運。2014年至2016年,鎮林業站連續三年投入五萬元搶救病危古松,村民們輪流守夜澆水,甚至請來專家會診。然而人力終究難敵天時,古松日漸枯萎,最終只剩一截焦黑的樹干佇立山巔。村中耆老楊桂先撫摸著樹皮喃喃:“松郎和白鶴仙子怕是嫌人間太吵,回天上去了。”一語道盡對自然與傳說消逝的無奈。
白石村的山水間,還藏著兩處秘境,九重太平洞與石靈玉寺。前者位于龍王廟下五十米,洞口開闊如廳堂,傳說其深有九重,至今無人探至盡頭。村中孩童常舉火把入洞嬉戲,至第三重便見鐘乳垂懸,石幔如瀑,巖壁滲水叮咚如磬。老人們卻說,洞中住著龍王,每逢大旱,村民便備三牲祭品,跪求甘霖。上世紀六十年代破除迷信,祭禮中斷,洞口漸被荒草掩埋。近年有驢友重探此洞,拍下洞內奇景發至網絡,竟引得外人紛至沓來。村中年輕人戲言:“龍王下崗,旅游上崗,如果香火錢變門票錢,倒也不算虧。”
靈玉寺的興衰也非常令人扼腕。康熙三十年(1692年),松云寺遷至韓家塅,更名“靈寶寺”,香火鼎盛時有三殿一臺,彌勒佛笑迎眾生,楹聯“問菩薩為何反坐,訴世人不肯回頭”禪機深藏。1930年至1945年,湘鄂贛地下黨負責人鐘期光曾多次在此秘密集會,佛殿的誦經聲掩護著革命的大計。新中國成立后,寺廟改為民宅,佛像或被毀或流落民間,如今只剩幾塊殘碑散落田間。村中八十歲的陳婆婆回憶,幼時隨母禮佛,見觀音殿前有一株老梅,“花開時雪白一片,風一吹,花瓣落在經幡上,像菩薩撒的紙錢”。言畢,她指了指自家菜園一角:“那梅樹根還在,只是再也不開花了。”
如今,這寺已經得到了重修,并修了一條公路直通,昔日的香火又逐漸興旺起來。
若論白石村最厚重的歷史印記,當屬皇帽山。傳說漢高祖劉邦尋訪張良途經此地,山風驟起,帝冠落地化而為石,故得名“皇帽山”。巨石至今巍然,石苔如冠冕褶皺,每逢雨后,青苔斑駁似鎏金點翠。村中孩童常攀爬其上,高呼“吾乃漢高祖”,笑聲一片。
而張良與黃石公的傳說,更讓這座山多了幾分仙氣。史載張良功成身退,避谷修道,最終隱于張師山(今相思山)。白石村人卻堅信,張良曾在此山與恩師黃石公相伴。村中流傳的《子房避君》故事,細節鮮活如目擊。劉邦率衛隊黃白旗分列上山,張良藏身山洞,洞口蛛網密布,蟻群銜土封門。高祖尋至草廬,唯見爐灰尚溫,蒲團猶存,悵然長嘆:“留侯心志,非俗世可挽。”遂擲佩劍于地,劍入石三寸,至今石上劍痕宛然。
傳說虛實難辨,但村中確有一處“子房洞”,洞內石桌石凳俱全,壁上模糊刻字似為棋譜。村小學教師楊傳佳考證,此地或是明清隱士仿張良故事所鑿,但村民更愿相信這是張良真正的歸隱之地。每年重陽,總有三五村人攜酒入洞,對弈一局,笑稱“與留侯手談”。
白石村的另一重身份,是紅色熱土。1994年,原月田區政府在村中古松旁建起革命烈士紀念碑,碑高八米,鐫刻著127名烈士的姓名。他們中,有湘鄂贛邊區的游擊隊員,有抗美援朝的志愿軍戰士,也有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魂。
碑文記載,烈士楊先楚1927年參加農民自衛軍,1930年護送地下黨會議文件時遭國民黨圍捕,縱身跳崖犧牲,年僅19歲;陳康應1951年赴朝參戰,在上甘嶺戰役中表現英勇,復員后還在村里當過村干部……每年清明,村中師生列隊掃墓,老支書陳衛兵總會講述這些故事。有孩子問:“他們不怕死嗎?”陳衛兵指著遠山回答:“你看這皇帽山、白鶴松,他們守的就是這片祖宗留下的山水。”
碑旁原有一株古松,與白鶴松同齡,卻在某年雷火中焚毀。村民以殘枝雕成一座松塔,置于碑頂。陽光穿過塔隙,在青石上投下細碎光斑,如無數未說完的話。
重返白石村時,我特意尋訪白鶴松遺址。曾經的傘蓋擎天處,只剩一圈圍欄與解說牌,枯枝敗葉間立著林業站的搶救記錄碑。幾名游客駐足拍照,導游正背誦著標準化解說詞:“此樹樹齡900年,屬國家一級古樹……”
忽然想起1994年開拖拉機上山送貨的情景。那時古松尚存茂盛,樹冠間曾有白鷺棲息,村民視其為祥瑞。如今鷺群早已遷徙,唯余山風嗚咽。一位老農蹲在圍欄外抽煙,忽然開口道:“松死了,白虎山的虎精怕是又活了。”眾人哄笑,他卻神色肅然。或許在他心中,傳說與古樹一樣,都是鎮守山林的靈物。
歸途經過花苗村委會,見墻上貼著《鄉村振興規劃》,第一條便是“打造皇帽山歷史文化旅游區”。村支書陳四雄說皇帽山敖重點的規劃中。
白石村的傳奇,是劉邦的冠冕化成的石頭,是張良藏身的山洞,是白鶴松上的忠貞守望,也是127個鐫刻在石碑上的名字。這些故事如同山間的霧,時而飄渺如神話,時而凝重如歷史,最終沉淀為村民碗中的米酒、檐下的蛛網、田埂上的俚語。
離村那日,我在烈士碑前拾起一片松塔鱗瓣。它已枯脆泛黃,但棱角分明,仿佛仍在倔強地指向天空。或許,這就是故土的體溫,在消逝與新生之間,在傳說與現實之間,永遠溫熱,永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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