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ominic Lees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Sight & Sound
(2025年4月刊)
人工智能作為我們這一代最大的技術變革之一,已經在電影制作中得到了廣泛應用,但很少有觀眾注意到這一點。影評人和影迷們在電影史上目睹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些變化總是在發展電影的觀賞性(有聲電影、彩色電影、寬銀幕電影、杜比環繞聲電影等等)。
如今越來越清楚的是,人工智能是一種悄然發生在人們視線之外的技術變革,影響著電影的方方面面,觀眾卻尚未察覺。
近來,關于奧斯卡金像獎的公關活動一直被電影人使用人工智能的爭議所圍繞。例如《粗野派》的剪輯師達維德·揚喬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他使用了烏克蘭公司Respeecher的人工智能設備來優化阿德里安·布羅迪和菲麗希緹·瓊斯的匈牙利語口音。這引發了人工智能絕對論者與更多網友之間的激烈爭論,前者認為人工智能技術絕不能干擾創作過程,后者則認為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并非至關緊要。
達維德·揚喬
不過,這場網絡風暴帶來的一個啟示是,在揚喬坦陳之前,沒有人注意到他對人工智能的使用。他無意中證明了,盡管人工智能在最近的電影中出現了一些非常明顯的干預——比如羅伯特·澤米吉斯的《此心安處》(2024)中經過減齡處理的主角——但它的巨大影響似乎更多隱藏在幕后。這場技術革命不同以往。
奧斯卡頒獎季期間第二個關于人工智能的討論涉及雅克·歐迪亞的歌舞片《艾米莉亞·佩雷斯》。同樣,如果不告訴你,你可能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卡拉·索菲婭·加斯科恩親自獻聲演唱了她的所有歌曲,但有幾個音符超出了她的音域,因此音效設計師西里爾·霍爾茨與Respeecher合作為她制作了一個克隆版的聲音。這樣,當音樂超出加斯科恩的音域時,霍爾茨就能在音軌中加入人工智能版本的加斯科恩的聲音。
另一種方法則是找一個音替,讓后者來演唱。霍爾茨在戛納電影節上說,人工智能使他能夠「讓加斯科恩始終保持相同的調性」,并讓影片始終聚焦于這位女演員。他還提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觀點,他說,在佩雷斯變性前的那場戲中,這項技術讓混音能夠細膩地表現出角色在不同性別之間的變化,而這正是通過擴大加斯科恩的音域實現的。
《艾米莉亞·佩雷斯》
奧斯卡頒獎季的公關活動突出強調了這兩部影片中的人工智能元素,但越來越多的電影人使用人工智能技術的例子卻仍然潛藏在人們的視線之外。邁克爾·格雷西關于羅比·威廉姆斯的傳記片《更好的我》上映時,大量評論都圍繞著影片中引人注目的視覺特效——這名歌手被CG技術制作為一只擬人化的黑猩猩——約諾·戴維斯「扮演」的威廉姆斯是一只猩猩,在整個拍攝過程中,他的臉上都戴著跟蹤標記,身上穿著動作捕捉服。
維塔工作室根據戴維斯的表演,使用攝影測量、CG技術和動作捕捉技術制作了這只黑猩猩。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黑猩猩面部特征的微妙表現讓我們對這位主角如癡如醉。
《更好的我》
但是,從來沒有人對影片中配音進行過任何批判性的討論。臺詞由戴維斯口述,而來自諾福克郡的小有名氣的音樂家亞當·塔克負責唱歌。他告訴BBC,《更好的我》中「大約90%」的歌曲都是由他演唱的(其余來自威廉姆斯)。
無形的人工智能工具將這兩位歌者的錄音轉換成了完美統一的羅比·威廉姆斯的聲音。這又是Respeecher的杰作。該公司的技術人員與格雷西一起工作了兩年,將這部電影的錄音轉換成了威廉姆斯的克隆版聲音,可以與黑猩猩進行唇語同步。雖然人工智能在這里的使用開誠布公,卻無人注意到,這足以證明他們鬼使神差般的成就。
對于「隱藏」在電影中的人工智能,影迷們的反應往往是冷酷的,無論這種技術的使用多么微不足道。澳大利亞恐怖電影導演兄弟檔卡梅倫和科林·凱恩斯在《魔鬼深夜秀》(2023)中稍微使用了人工智能。
《魔鬼深夜秀》
該片由大衛·達斯馬齊連飾演一檔1977年脫口秀的主持人,準備直播招魂來提高收視率。兩位導演說,他們「用人工智能對三幅靜止圖像進行了實驗,并對其進行了進一步剪輯,最終將其作為非常簡短的插播廣告出現在影片中。」
這似乎是某種淺嘗輒止式的人工智能運用,但Letterboxd網站上的一位網友卻宣稱人工智能破壞了觀影體驗,「我因此無法欣賞精彩的表演和巧妙的剪輯......不要讓它成為你接受這種垃圾娛樂的開始。」Reddit網站上的一個帖子將兩位導演對人工智能的含蓄運用本身稱為惡魔之舉。「魔鬼不就是這樣影響你的嗎?從微小的選擇開始?」這些憤怒的聲音有些天真,因為凱恩斯兄弟對人工智能的使用實際上已經司空見慣。
例如,Adobe的后期制作軟件包括「生成填充」插件,它可以讓剪輯師在布景中添加物品。在后期制作過程中,如果導演認為美術指導布置的裝飾太少,可以使用軟件在墻上添加一幅畫,或者在桌子上放置一個花瓶。
同樣的軟件還能讓剪輯師擴展一個鏡頭:人工智能會從中景鏡頭的背景中所檢測到的東西學習,然后利用這些數據來渲染一個廣角鏡頭。這與我們現在熟悉的剪輯技巧恰恰相反,即放大一個鏡頭以創建一個更近的角度,自從高分辨率數字成像技術出現以來,這已經變得很容易,而在膠片時代,往往需要使用光學變焦才能實現。換句話說,人工智能的發展延續了數十年來后期制作中創意選擇的技術擴展。
《魔鬼深夜秀》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人工智能在電影制作中的「不可見性」是好事還是壞事。霍爾茨說:「我們的目標是讓人工智能不被聽見和看見」——換句話說,他不希望我們對人工智能的認識妨礙我們欣賞電影。
然而,反方的論點是需要透明度。如果人工智能被用來補充、調整甚至取代人類的創造力,那么我們就應該認識到它。重要的是要讓觀眾知情,這樣才不會破壞電影人與公眾之間的信任關系。對于電影獎項的評選來說,這一點也是至關重要的。人類的創造性成就是重要評獎標準之一,但如果人工智能介入了創作呢?正如英國電影導演、人工智能創新者本杰明·菲爾德所指出的:「重新打光現在是后期制作中的一個常見選項,那么這對最佳攝影獎的評選是否會造成影響呢?」
奧斯卡獎由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主辦,該組織希望在跟上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的同時解決隨之而來的問題。目前,奧斯卡獎實行的是一種選擇性制度,電影人可以在這一制度下披露他們使用人工智能的情況,但關于將其變成強制性制度的協商已經在進行中。領導這項倡議的是學院科技委員會主席、環球影業創意技術副總裁安妮·張。這可能會要求參賽影片披露是否使用了人工智能,但對觀眾而言,透明度仍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在《粗野派》的片尾字幕中,提到了Respeecher。這就夠了嗎?有些人認為,觀眾應該在影片開始之前就知道它是否使用了人工智能,這在電視廣播中已成為慣例。
《粗野派》的片尾字幕
紀錄片《堅忍號》(2024)的制片人之一露絲·約翰斯頓使用人工智能(是的,還是Respeecher)重現了早已去世的南極探險家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的聲音。她支持透明度,但還是把人工智能的聲明信息放在了影片的最后。約翰斯頓問道:「如果我們把那張字卡放在開頭,觀眾會不會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上面了?并不斷地尋找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不真實的?」與霍爾茨一樣,她希望避免讓關于人工智能的疑問擾亂觀影體驗。
露絲·約翰斯頓(左)
在英國,目前正在試圖探索出一套影視人工智能認證體系。菲爾德提出的概念是,為負責任地使用人工智能而頒發一個圖標——類似于「Bafta Albert」的水印,保證制片遵守可持續發展標準(譯者注:Albert是一個致力于鼓勵可持續影視制作的環保組織,最初是BBC制作的碳足跡計算器,后來于2011年捐贈給了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BAFTA])。
他說:「為了確保英國電影的價值,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明確和告知哪些是人工智能,哪些不是——我們需要向觀眾保證,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是值得信賴和符合道德規范的。」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和其他主要媒體組織都支持這一潛在的人工智能透明度解決方案。
一個明確的披露制度或許將避免圍繞奧斯卡獎的爭議,并尊重創意界許多人對人工智能表達的激烈意見。這種透明度也會讓觀眾感到滿意,因為這項技術并沒有悄無聲息地進入電影創作過程。電影評論界也應積極關注人工智能:沒有比這更好的場域來平衡地討論人工智能對我們所看到的電影產生的越來越大的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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