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蕭云廷,1992年6月時,已經二十六歲了。在我們那十里八鄉,這個年紀還沒成家的男人,背地里都被人叫"老光棍"。家里就剩我和老娘相依為命,老爹在我十六歲那年得了重病,熬了不到半年就走了,留下五畝薄田和兩間漏雨的瓦房。
按理說我這條件,在村里找個媳婦不算難事。五畝地雖然算不得多,但勤快點也夠養活一家子;兩間瓦房是舊了些,可91年我親手換了房頂的瓦片,再不用擔心雨天漏水。
村里王木匠還說過,我這手藝都快趕上他徒弟了。可偏偏我這人嘴笨,見著姑娘就臉紅,相了幾回親都沒成。
91年9月見的劉家姑娘嫌我不會說話;92年3月見的馬寡婦說我"眼神太直,看著嚇人"。
每次相親失敗回家,看著老娘在灶臺邊偷偷抹眼淚,我這心里就跟刀絞似的。
六月初六這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窗外知了已經開始叫喚,預示著今天又是個毒日頭。
我輕手輕腳爬起來,生怕吵醒隔壁的老娘。
走到院里,我從水缸里舀了瓢涼水澆在頭上,水珠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得我一哆嗦。
"云廷,這么早就起了?"老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身看見她站在門檻上,手里拿著我唯一一件白襯衫,領口和袖口都洗得發白了。
"娘,您再睡會兒吧,我自己來就行。"我接過襯衫,布料上還帶著皂角的清香。
"今天相的是鎮上的姑娘,可得穿體面些。"老娘用粗糙的手掌撫平我襯衫上的褶皺,"聽張嬸說,那姑娘在絲綢廠上班,還是初中畢業,知書達理的。"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
鎮上姑娘,還是讀過書的,能看上我這土里刨食的莊稼漢嗎?
太陽剛爬到樹梢,張嬸就風風火火地來了。她那天穿了件嶄新的藍布衫,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專門為說媒打扮的。
"云廷啊,這回可得好好表現。"張嬸一邊走一邊囑咐我,手里搖著把蒲扇,"別跟上次似的,人家問你話,你就知道'嗯'、'啊'的,跟個悶葫蘆似的。"
我撓撓頭,手心全是汗:"張嬸,我這心里直打鼓......"
"打什么鼓!二十六的大小伙子,見個姑娘怕啥?"張嬸白了我一眼,蒲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人家李姑娘脾氣好著呢,你放輕松點。對了,我教你的那些話都記住了沒?"
我機械地點頭,實際上腦子一片空白。
張嬸上周特意來教我怎么跟姑娘搭話,說什么"天氣真好"、"你喜歡看電影嗎"之類的。
可我那會兒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鎮上離我們村有七八里地,走到半路,太陽已經毒得能曬脫一層皮。
我穿著那件漿洗得發硬的白襯衫,后背早就汗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路過鎮口小賣部時,張嬸硬是給我買了瓶橘子汽水。
"喝點甜的壯壯膽。"她塞給我,又壓低聲音,"這李娟可是搶手貨,廠里好幾個小伙子盯著呢。要不是看在你娘和我多年的交情,我才不費這個勁。"
我握著冰涼的汽水瓶,手心沁出的汗把標簽都浸濕了。瓶身上凝結的水珠滴在黃土路上,瞬間就被曬干了。
到了相親的茶館,我才發現它就在絲綢廠對面。
張嬸在門口又整了整我的衣領,才領著我進去。
茶館里吊扇轉得呼呼響,可還是悶熱得很。
角落里坐著個穿粉紅色襯衣的姑娘,白色裙子,頭發扎成個馬尾,正低頭看一本書。
"小李,等久了吧?"張嬸滿臉堆笑地走過去。
李娟抬起頭,我這才看清她的模樣。皮膚不像村里姑娘那么黑,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不是很好看,但也不難看,屬于中規中矩的那種長相。
李娟看了我一眼,聲音輕輕的:"來了?坐吧。"
我像個木樁子似的杵在那兒,張嬸在后面捅了我一下,我才反應過來,趕緊在凳子上坐下。結果動作太猛,凳子"嘎吱"一聲響,嚇得我一激靈,差點把汽水瓶摔了。
"聽張嬸說,你家種了五畝地?"李娟放下書問我。
"嗯......是,五畝三分。"我盯著自己的鞋尖回答。這雙黑布鞋是老娘連夜納的千層底,鞋面上還沾著早上走路時蹭的黃土。
"收成怎么樣?"
"還......還行,去年土豆賣了兩千多斤......"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不經意間,我看到桌上那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幾個燙金大字:神雕俠侶。
張嬸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趕緊插話:"云廷這孩子實在,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也利索。去年還自己動手修了房頂,省下好幾十塊錢工錢呢!"
李娟笑了笑,纖細的手指輕輕翻動書頁:"蕭同志平時有什么愛好嗎?"
我張了張嘴,腦子里閃過張嬸教的話。
愛好?我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回家做飯,偶爾幫鄰居修修家具,這算愛好嗎?
"我......我會點木工活。"我最終憋出一句。
"哦?"李娟似乎來了興趣,"都做些什么?"
"板凳啊,桌子啊,去年還給王嬸家做了個衣柜。"說起這個,我稍微放松了些,"不用圖紙,看看樣子就能做出來。"
"那挺厲害的。"李娟點點頭,又問道,"平時看電影嗎?"
我搖搖頭。
村里一年到頭也放不了兩回電影,上次看還是過年時鄉里來的放映隊,放的是《地道戰》。
"最近上映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很好看。"李娟眼睛亮了起來,"鞏俐演得特別好,你看過她演的《紅高粱》嗎?"
我茫然地搖頭,感覺后背的汗出得更兇了。
張嬸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可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李,你在廠里主要做什么工作啊?"張嬸試圖挽救冷場的局面。
"我是質檢員,主要負責絲綢成品檢驗。"李娟小口吃著茶館老板送上來的涼粉,動作優雅得讓我不敢抬頭,"廠里最近接了外貿訂單,忙得很。"
"那工資一定不少吧?"張嬸沖我使眼色,意思是學著點怎么聊天。
"還行吧,一個月一百二十塊。"李娟說著看了我一眼,"蕭同志種地收入怎么樣?"
"好的時候......一年能剩個五六百。"說完我就后悔了,這還不到人家半年工資。
李娟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不久,李娟吃完了涼粉,說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告辭了。
我搶著去付茶錢,掏出手帕包著的零錢,卻因為太緊張撒了一地。
蹲下去撿的時候,我聽見李娟輕輕嘆了口氣。
走出茶館,李娟委婉地說:"對不起,我覺得咱們可能不太合適......"
我早料到會是這樣,可心里還是像被針扎了似的。
張嬸還想再說什么,被我拉住了。
"謝謝你......李娟同志。"我笨拙地點點頭,"耽誤你時間了。"
李娟什么也沒說,轉過身就快步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張嬸一路數落我:"多好的姑娘啊,你怎么就不知道說點好聽的?問你看沒看過電影,你就說看過能怎樣?"
我垂頭喪氣地踢著石子,想著老娘期盼的眼神,鼻子直發酸。
還沒回村,張嬸就找了個借口,跟我分道揚鑣了。
我更是郁悶。
02
上午11點,我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時,突然有人喊我:"蕭云廷!站住!"
我抬頭一看,竟是張嬸的女兒王曉燕。
這丫頭我認識,比我小五歲,在鎮上供銷社上班,出了名的潑辣。
她那天穿了件紅格子襯衫,扎著兩條麻花辮,雙手叉腰擋在我面前,眼睛瞪得溜圓。
"曉燕?有事?"我疑惑地問。
"聽我娘說你今兒相親去了,咋樣了,不會又黃了吧?"她開門見山地問。
我臉一熱,支吾著說不出話。
"瞧你長得也還不賴,可咋會又黃了?"曉燕似笑非笑,步步緊逼。
我被她問得無地自容,轉身想走,卻被她一把拽住袖子:"跑什么跑!我問你話呢!"
"曉燕,你別......別往我傷口上撒鹽啊!"我掙了一下沒掙脫,這丫頭手勁還挺大。
“噗!”王曉燕一笑,眼巴巴望著我道:"我不是存心想笑話你,我是想——想跟你處個對象,要不,咱倆先試試咋樣?"
“啥?”她突然冒出的一句,把我驚得差點跳起來。
"你......你別開玩笑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感覺耳朵根子都燒起來了。
"誰跟你開玩笑!"曉燕松開我的袖子,雙手抱胸,"我看你人老實,干活勤快,比鎮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強多了。"
我呆若木雞,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娘知道嗎?"
"管她呢!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曉燕一甩辮子,"明天晚上供銷社下班,你來接我,咱們去看電影!"
說完她扭頭就走,留下我站在槐樹下發愣。
這丫頭瘋了吧?我比她大五歲,家里窮得叮當響,她圖啥啊?
回到家,老娘正在灶臺前忙活,見我回來趕緊問:"咋樣?那李姑娘......"
"沒成。"我悶聲說,蹲下來往灶膛里添柴火。
老娘嘆了口氣,沒再多問。
晚上躺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曉燕那句"想跟你處個對象"。這丫頭打小就風風火火的,可這話說得也太突然了......
第二天我魂不守舍地在地里干活,鋤頭差點刨到自己腳上。
太陽快落山時,我洗了把臉,換了身干凈衣裳,鬼使神差地往鎮上走去。
供銷社門口,曉燕已經等在那里了。看見我來了,她眼睛一亮,小跑著迎上來:"蕭云廷,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我就是來看看......"我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票我都買好了,《少林寺》,可好看了!"曉燕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
電影院里黑乎乎的,曉燕挨著我坐,時不時湊過來小聲解說。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弄得我心神不寧。
電影放的是什么我根本沒看進去,光顧著緊張了。
散場后,曉燕提議去吃餛飩。鎮上新開了家小吃攤,味道不錯。
我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去。
"老板,兩碗餛飩,多放香菜!"曉燕熟門熟路地點餐,轉頭問我,"你要辣椒不?"
"少......少放點。"我小聲回答。
等餛飩的工夫,曉燕托著下巴看我:"蕭云廷,你咋老低著頭?我臉上有花不好看嗎?"
我趕緊抬頭,正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又慌忙移開視線:"沒......好看......"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主動了?"曉燕突然問。
我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一時語塞。
"我告訴你為啥。"曉燕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去年冬天,我娘生病,你去鎮上給她抓藥,大雪天的跑了兩趟。那時候我就覺得,你這人靠得住。"
我愣住了,沒想到她還記得這事。那天張嬸發高燒,正好我在家里沒啥事做,就去幫了忙。
"可......可我比你大這么多,家里又窮......"我低聲說。
"窮怎么了?誰家不是從窮過來的?"曉燕不以為然,"再說你才二十六,正當年呢!"
餛飩上來了,曉燕吃得津津有味,我卻食不知味。
這丫頭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她的話像一把火,把我心里那點自卑燒得干干凈凈。
從那以后,曉燕經常來找我。有時候是下班路過地里給我送水,有時候是周末約我去鎮上。
村里人開始議論紛紛,說王曉燕這丫頭瘋了,看上蕭云廷這個窮光蛋。張嬸起初也不同意,但拗不過女兒,只好睜只眼閉只眼。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光著膀子在地里忙活,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云廷!"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抬頭一看,曉燕戴著草帽,提著個籃子站在地頭。
"你怎么來了?"我趕緊套上汗衫。
"給你送飯啊!"曉燕蹦蹦跳跳地走過來,"我娘包的韭菜盒子,還煮了綠豆湯,解暑的。"
我接過籃子,心里暖烘烘的。曉燕在樹蔭下歇息了一會兒,突然起身說:"我幫你吧!"
"不用不用,這活臟......"我連忙擺手。
"瞧不起誰呢!"曉燕已經擼起袖子,拿起我的鋤頭,"我在家也干活的好嗎!"
我拗不過,只好讓她干了一陣子,隨后才搶過鋤頭,繼續勞作起來。
不知不覺太陽都偏西了,曉燕擦著汗問我,"云廷,你明年打算種點啥?"
"種土豆吧,好賣。"我隨口說道。
"你呀,就知道土豆!"曉燕戳了下我的腦門,"現在鎮上飯店都要新鮮蔬菜,你種點西紅柿、黃瓜,我幫你聯系銷路,保準比土豆賺錢!"
我眼前一亮:"真的?"
"那當然!我在供銷社認識不少飯店采購呢!"曉燕得意地說。
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汗漬卻神采飛揚的姑娘,我突然覺得,也許老天爺待我不薄,讓我遇見了她。
然而好景不長,八月初的一天,村里突然傳出閑話,說王曉燕在城里有個相好的,現在回來找她了。
我起初不信,可傳言越傳越兇,連張嬸都愁眉不展的。
那天我去供銷社找曉燕,卻看見她正和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男人在門口說話。
那男人油頭粉面的,一看就是城里人。我躲在墻角,聽見他說:"曉燕,我都跟領導說好了,調你回城上班,工資翻倍!咱們別鬧了,跟我回去吧!"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轉身就走。
原來傳言是真的,曉燕在城里真有對象......
晚上,我正在家悶頭劈柴,院門突然被推開了。
曉燕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臉上還帶著怒氣:"蕭云廷!你今天去供銷社了?"
我低著頭繼續劈柴:"嗯......"
"那你看見趙強了?"曉燕追問。
"那個城里人?看見了。"我悶聲回答。
"那你為啥扭頭就走?"曉燕一把奪過我的斧頭,"你就不想問清楚?"
我抬起頭,看見曉燕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我心頭一軟:"他......他不是你對象嗎?"
"放屁!"曉燕氣得直跺腳,"那是我以前的同學,追過我我沒答應!他現在在縣里當個小干部,回來顯擺來了!"
我愣住了:"那村里那些傳言......"
"都是他散布的!"曉燕咬牙切齒,"見我不理他,就想壞我名聲!蕭云廷,你居然信他不信我?"
我這才明白過來,心里又愧又急:"曉燕,我......"
"我什么我!"曉燕突然撲上來捶我胸口,"你個榆木疙瘩,氣死我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鼓起勇氣說:"曉燕,是我錯了。我......我喜歡你,怕你跟他走了......"
曉燕一下子安靜了,臉蛋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她小聲嘟囔:"傻子,我要想走早走了......"
月光下,我看著這個為我著急上火的姑娘,突然覺得,這輩子就是她了。
03
92年的夏天過得飛快,我和曉燕的感情也像地里的莊稼一樣,一天天長高、抽穗。
轉眼到了秋收時節,我按照曉燕的建議,除了土豆還種了半畝西紅柿和黃瓜。
果然如她所說,這些新鮮蔬菜在鎮上供不應求,價錢比土豆高出一大截。
10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地里摘最后一批西紅柿,曉燕急匆匆跑來,臉蛋紅撲撲的:"云廷,我爹來信了,說過年前就回來!"
我手一抖,差點把西紅柿捏爛。曉燕的父親王鐵柱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工,已經兩年沒回家了。聽村里人說,他在外面掙了不少錢,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你爹......知道我們的事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曉燕搖搖頭:"信里沒說。不過我娘肯定寫信告訴他了。"她看出我的擔憂,握住我沾滿泥土的手,"別擔心,我爹最疼我了。"
我勉強笑了笑,心里卻七上八下的。王鐵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年輕時一個人能打三個。要是他不同意我和曉燕的事......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王鐵柱回來了。他穿著件嶄新的皮夾克,提著大包小包,一進村就引起轟動。
我躲在人群后面,遠遠看見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兒。
當天晚上,我正在灶臺前幫老娘包餃子,院門突然被踹開。
王鐵柱陰沉著臉站在門口,身后跟著滿臉焦急的張嬸。
"蕭云廷呢,那混小子在哪兒?"王鐵柱的聲音像打雷一樣。
我趕緊擦擦手站起來:"王叔好,我——我在這里,請問有何貴干?"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聽說你勾搭我閨女?"
"爹!"曉燕從他身后擠進來,"你說什么呢!是我先找的云廷!"
"閉嘴!"王鐵柱一聲怒吼,嚇得曉燕一哆嗦,"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賴?這小子家里窮得叮當響,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憑什么娶我閨女?"
我站在那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王鐵柱說的沒錯,我確實一無所有。
"王叔,"我深吸一口氣,"我現在是沒什么錢,但我能吃苦,肯干活。明年我打算擴大蔬菜種植,曉燕幫我聯系了銷路......"
"屁話!"王鐵柱打斷我,"種地能掙幾個錢?我在省城給曉燕物色了個對象,人家是正式工,一個月工資頂你一年收成!"
我如遭雷擊,看向曉燕。她臉色煞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爹,我不去省城!我就要和云廷在一起!"
"反了你了!"王鐵柱揚起巴掌,張嬸趕緊攔住他。
"老王,有話好好說......"張嬸勸道。
"沒什么好說的!"王鐵柱指著我鼻子,"蕭云廷,從今天起離我閨女遠點,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拽著曉燕的胳膊就往外拖。曉燕掙扎著回頭看我,眼淚終于掉下來:"云廷,我不會放棄的!"
他們走后,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渾身發軟。老娘嘆了口氣,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云廷啊,要不......算了吧?王家門檻高,咱們攀不上......"
我搖搖頭,嗓子發緊:"娘,我是真喜歡曉燕。"
那晚我輾轉反側,腦子里全是曉燕含淚的眼睛。
天蒙蒙亮時,我做了決定:只要曉燕不放棄,我就絕不退縮。
吃過了早飯,我挑了兩筐最好的白菜和蒜苗,準備給曉燕家送去。剛走到王家院外,就聽見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我就是喜歡云廷!他老實本分,對我好!"曉燕的聲音帶著哭腔。
"好能當飯吃?"王鐵柱怒吼,"你跟著他喝西北風去?"
"云廷有手藝,肯吃苦,日子會好起來的!"
"放屁!我打聽過了,他家連彩禮都湊不齊!"
我站在門外,手里的筐子越來越沉。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院門突然打開,王鐵柱陰沉著臉走出來。
看見我,他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來得正好。"
他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筐子,狠狠摔在地上。
"拿著你的破爛滾蛋!"王鐵柱指著村口,"再讓我看見你靠近我閨女,打斷你的腿!"
我蹲下身,默默撿拾地上的白菜和蘿卜。
這時曉燕沖出來,跪在地上幫我一起撿。
王鐵柱氣得臉色鐵青,一把揪起曉燕拖回院里,重重關上門。
接下來幾天,王鐵柱寸步不離地看著曉燕,不讓她出門。
我去供銷社打聽,同事說她請假了。張嬸偷偷告訴我,王鐵柱打算過了年就帶曉燕去省城。
臘月二十八,村里開始準備過年。我正在院子里貼春聯,突然聽見墻根有動靜。
轉頭一看,曉燕從柴垛后面探出頭來,沖我招手。
我趕緊跑過去:"你怎么來了?你爹知道嗎?"
"我偷跑出來的。"曉燕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云廷,我爹買了初五的火車票,非要帶我去省城。"
我心頭一緊:"那你......"
"我不去!"曉燕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成年了,他不能強迫我!"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曉燕,要不......我們私奔吧?"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曉燕卻眼睛一亮:"好啊!我們去縣里,我有個表姐在那兒,可以幫我們找活干!"
我們正說著,遠處傳來王鐵柱的怒吼:"曉燕!死丫頭跑哪兒去了?"
曉燕臉色一變,匆匆塞給我一張紙條:"初四晚上,村口老槐樹下見!"說完,她飛快地跑開了。
我攥著紙條,心里五味雜陳。私奔不是光彩的事,可眼下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
04
除夕夜,村里鞭炮聲此起彼伏。
我和老娘簡單吃了年夜飯,早早歇下。
半夜里,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院門。
我披衣起來,開門一看是張嬸,她臉色慘白:"云廷,老王喝多了摔溝里了,我扶不動他,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啊?!"
“沒問題啊嬸子!”我二話沒說,跟著張嬸就跑。
村口的小溝里,王鐵柱四仰八叉地躺著,額頭有血跡,酒氣沖天。
"他非要去村長家喝酒,回來就成這樣了。"張嬸急得直掉眼淚,"曉燕去她姑家了,這可咋辦......"
我跳下溝,小心翼翼地把王鐵柱背起來。他死沉死沉的,壓得我腰都彎了。
一路上他嘟嘟囔囔地罵人,口水混著血水蹭了我一脖子。
到家后,我打了盆熱水,給他擦洗傷口。額頭上劃了道口子,不算深但一直在滲血。我找出老娘存的草藥,搗碎了敷上。
"你個窮小子......別碰我......"王鐵柱迷迷糊糊地推我。
"王叔,您別動,傷口會裂開。"我按住他,用布條包扎好。
張嬸在一旁嘆氣:"這大過年的,真是造孽......"
"張嬸,您回去休息吧,我守著王叔。"我說。
張嬸猶豫了一下:"那......辛苦你了。他要是吐,床邊有盆。"
那一夜,我坐在王鐵柱床邊,幾乎沒合眼。
他一會兒要水喝,一會兒又吐得昏天黑地。每次我都及時遞上溫水或痰盂,幫他擦臉拍背。
天蒙蒙亮時,王鐵柱終于安靜下來。
我正打著瞌睡,突然聽見他問:"小子,你為什么幫我?"
我一下子清醒了,看見王鐵柱正盯著我,眼神復雜。
"您受傷了,應該的。"我老實回答。
"哼,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意你和曉燕的事。"他扭過頭去,但語氣已經沒那么強硬了。
我沒說話,起身去灶房熬了鍋小米粥。端回來時,王鐵柱已經坐起來了,正摸著額頭的布條發呆。
"王叔,喝點粥吧,養胃。"我遞過碗。
他接過去,慢慢喝著。半晌,突然問:"聽說你打算擴大蔬菜種植?"
我一愣,點點頭:"嗯,曉燕幫我聯系了鎮上的飯店,銷路不愁。"
"光種地不行。"王鐵柱放下碗,"我在省城見過,現在搞大棚蔬菜才賺錢,冬天也能賣上好價錢。"
我點點頭道:"嗯,我弄了一個。"
“為啥不多弄點兒?”
“手頭有些緊——”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可以借給你。"王鐵柱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不過要算利息,親兄弟明算賬。"
我眼眶一熱,趕緊低下頭:"謝謝王叔......"
"別高興太早。"他冷哼一聲,"我是看在你昨晚照顧我的份上。還有,你要是敢對曉燕不好,我扒了你的皮!"
正說著,院門被推開,曉燕風風火火地沖進來:"爹!您沒事吧?我聽說......"她看見我們倆,一下子愣住了。
王鐵柱瞥了她一眼:"死丫頭,還知道回來?"
曉燕看看我,又看看她爹,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淚唰地流下來:"爹,您同意啦?"
"哼,女大不中留!"王鐵柱別過臉去,但我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
1993年5月20日,我和曉燕結婚了。婚禮很簡單,但很熱鬧。
王鐵柱出錢給我們蓋了兩間新房,還幫我建了個蔬菜大棚。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拍著我的肩膀說:"云廷啊,好好待我閨女,不然......"
"您放心,我一定對曉燕好。"我緊緊握著曉燕的手,心里滿滿的都是幸福。
曉燕穿著紅嫁衣,笑得比陽光還燦爛。
我知道,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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