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美國加州北區法院就Epic Games與蘋果公司圍繞“蘋果稅”的法律糾紛作出裁定，認定蘋果違反了2021年禁止該公司實施反競爭定價的法令，要求它必須立即停止對開發者與用戶溝通的限制，同時不得對應用外消費征收傭金。

判決下達后，美國App Store正式開放了第三方支付。更新后的《App Store審核指南》明確宣稱：在美國App Store應用中，開發者可以自由添加按鈕、外部鏈接或其他引導方式，直接指向第三方支付渠道，無需額外授權。此外，蘋果公司還取消了此前“禁止應用鼓勵用戶使用非App Store支付”的規定。

最新更新的《App Store審核指南》

截至目前，蘋果公司暫時遵從了新禁令，但仍在繼續提起上訴。這項裁決不僅有利于Epic Games，對很多廠商和開發者來說也無疑是一個利好消息——在2025年5月，這場橫跨5年的法律拉鋸進入了新的階段，一個更開放的App Store時代似乎正要到來。

歷時5年的糾紛

2020年8月13日，蘋果公司突然從App Store下架了風靡全球的游戲《堡壘之夜》（Fortnite）。起因是其開發商Epic Games在游戲中加入了繞過蘋果支付系統的直購選項，以規避蘋果應用內購30%的抽成。不僅如此，蘋果還以“違反規則”為由，封禁了Epic Games的開發者賬戶。Epic Games隨即在美國加州提起反壟斷訴訟，指控蘋果對應用分發和支付的“鐵腕壟斷”傷害了開發者利益。

《堡壘之夜》采用美式卡通畫風，玩法融合了“吃雞”和建造

以現在的視角來看，這場訴訟的開端無疑存在一些預先準備的成分。Epic Games指控蘋果和谷歌違反了《聯邦反壟斷法》和《加州反壟斷法》，這是一項“多年如此”的問題。在2021年5月的訴訟中，Epic Games估算蘋果App Store業務的利潤率高達近80%，這種“過高的利潤”傷害了中小開發者和消費者利益，也讓蘋果自身的服務（無需支付傭金）形成不公平競爭優勢。Epic Games宣稱，此舉是“為全體開發者爭取利益”，要求蘋果向所有開發者開放公平的支付和分發選擇。

2021年9月，案件一審宣判。Epic Games對蘋果的10項指控中，法院在9項上支持了蘋果，包括認定蘋果并非相關市場上的壟斷者，蘋果強制應用內購抽成的商業模式未被聯邦反壟斷法視為非法等等。但在一項涉及不正當競爭的加州州法指控上，法院認定蘋果限制應用內引導用戶使用外部支付渠道的“反引導條款”違反了法律。

這項裁決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蘋果稅”被撕開了一道缺口。然而法院并未要求蘋果降低30%的分成比例，Epic Games原本希望徹底松動App Store的商業模式，但未能在一審時實現。同時，Epic Games因違規繞過支付的行為被判賠償蘋果約360萬美元，相當于補交此前逃避的“蘋果稅”分成。

Epic Games和蘋果雙方都對初審結果不完全滿意，隨即提出上訴。2023年4月，美國第九巡回上訴法院基本維持了一審判決：再度確認蘋果在多數反壟斷指控上勝訴，但支持“禁止蘋果實施反引導限制”的法令。其后，蘋果向美國最高法院申請復審。

2024年1月，最高法院拒絕受理此案上訴，維持了下級法院的裁定，要求蘋果必須兌現開放外部支付鏈接的要求。然而，問題在于，蘋果雖然在App Store指南中放寬了反引導規定，卻附加了新的苛刻條件：凡是在應用內引導用戶使用第三方支付的開發者，依然必須向蘋果上繳27%的傭金；此外，蘋果還要求這些應用每月向蘋果申報所有通過外部支付發生的銷售額，并在用戶點擊外部支付鏈接時彈出警示頁面。

換言之，開發者繞過蘋果支付渠道后，只能多獲得微不足道（3%）的收入，卻還要承擔渠道運維和用戶流失的額外成本。Epic Games認為蘋果這些做法違反了法院裁決的本意，并于2024年3月再度向法院申訴。

時間來到今年4月底，這場訴訟出現了戲劇性的新高潮——法院經過調查后認定，蘋果對反引導禁令的執行是“蓄意違抗”法院命令，認定蘋果“故意沒有履行2021年的禁令”，并頒布了更嚴厲的新禁令。Epic Games將此次判決視為其持續抗爭的重大勝利，并重新提交了《堡壘之夜》上架App Store的申請——這也是《堡壘之夜》自2020年下架后，首次有機會重返美區iOS平臺。

不同視角下的“蘋果稅”抗爭

自2008年上線以來，蘋果App Store遵循著統一的抽成規則：應用在商店中售賣和App內數字商品交易，蘋果均分成30%（訂閱類第二年降至15%）。這筆傭金被開發者戲稱為“蘋果稅”，長期以來頗具爭議。

讓我們來談談不同國家和地區對“蘋果稅”的應對（或者說“抗爭”）方式——事實上，近幾年來，蘋果的App Store規則在全球多地都面臨著政府和監管機構的挑戰。

與美國司法偏重于事后認定不同，歐洲正在通過立法和監管主動出擊，限制科技巨頭的平臺控制力。其中尤為關鍵的是《數字市場法案》（Digital Markets Act，簡稱DMA），這項法案于2022年提出，2024年正式生效，規定蘋果、亞馬遜、微軟、Alphabet（谷歌母公司）、Meta和字節跳動6家“守門人”平臺需要確保其核心平臺服務完全遵守DMA的義務。具體來說，它要求蘋果及其他5家平臺允許歐盟用戶通過第三方應用商店安裝應用，并不得禁止應用開發者使用第三方支付處理服務。

面對DMA的規定，蘋果一邊公開表示遵守，一邊采取了一定的差異策略。比如，在符合要求的前提下，蘋果對第三方商店設置了諸多安全限制；在多項管理應用商店的規則中，蘋果都不允許開發者自由引導他們的客戶；同時，蘋果還新增了“核心技術費”（年下載量超100萬次的應用，開發者需為每次在iOS系統的首次安裝支付費用）。

這讓一部分開發者怒斥蘋果在歐盟玩弄新的“惡意合規”花招，歐盟同時宣布對此類情況展開調查。2024年6月，歐盟初步認定蘋果涉嫌違反DMA，并于2025年4月對蘋果處以5億歐元罰款，并要求其解除對開發者引導用戶使用第三方渠道的限制。

Epic Games首席執行官蒂姆·斯維尼（Tim Sweeney）為此發布了長文

在亞洲地區，圍繞這個問題也始終存在諸多紛爭。2021年，韓國率先通過《電信業務法》修正案，這也是全球首次面向此類問題立法。這項法規禁止蘋果和谷歌強制應用開發者使用特定支付系統，并且起到了一定實質性作用。2022年6月，蘋果在韓國開放第三方支付系統，允許開發者接入第三方支付（韓國也是全球首個強制蘋果在應用市場開放第三方支付的國家），但仍要求開發者每月向蘋果報告外部交易額，只是對應的分成從30%降到了26%。盡管韓國監管機構對此仍然存在不滿，但蘋果的“按法條最低限度合規”舉動也一時難以定性違法。2023年12月，韓國公平交易委員會對外表態，計劃以歐盟的DMA為藍本，進行有史以來最嚴格的立法。

在日本，2016年起，日本公平交易委員會（JFTC）對App Store展開反壟斷調查，認為其對應用內支付方式的限制可能損害競爭。這項調查在2021年9月取得突破性勝利，蘋果預宣布了一項和解措施：允許所謂“閱讀器”類App（如音樂、視頻、電子書、新聞訂閱應用）提供一個外部鏈接，讓用戶跳轉至開發者官網完成訂閱或購買。

值得一提的是，這項妥協也惠及了全球范圍內的閱讀器App開發者與用戶，屬于相對較小的一次博弈勝利。但另一方面，蘋果刻意將熱門的移動游戲排除在外，以一個細分領域的讓步換取了日本監管暫時的和解，繼續將游戲這一最大收入來源把控在自己手中。因此，日方也在持續積極推進立法層面與“蘋果稅”的對抗。

2024年6月，JFTC官網公布，反壟斷法案《智能手機特定軟件競爭促進法》在日本參議院獲得通過并實施。這項法案在各方面對標DMA，核心要求是：“指定提供商”不得阻止第三方提供商提供自己的應用程序商店，除非是為實現安全、隱私、保護青少年等目標所必需的正當措施。

很顯然，蘋果根據不同國家和地區的重要性，采取了差異化的合規策略。對市場規模相對有限或法律要求明確的地區，它選擇局部讓步、但盡可能保持利潤；對美國之類的核心市場，它則傾盡全力進行法律抗辯和游說，以阻止強制改變。

2024年，英國緊隨歐盟，通過《數字市場、競爭與消費者法案》，計劃對大型數字平臺實施類似DMA的規定。與此同時，印度、澳大利亞等國亦在醞釀加強對應用商店的監管。這意味著蘋果在全球范圍都將面臨更密集的合規要求，平臺絕對控制力的退潮恐怕已是大勢所趨。

可能的變化和啟示

雖然這項判罰并不直接作用于中國，但國內市場也在發生變化。事實上，早在2021年，中國市場監管總局開始研究對蘋果App Store發起反壟斷調查的可能性，關注點包括30%的分成費率、禁止第三方支付等政策是否損害本土開發者利益等等。

2024年5月，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對“中國蘋果稅第一案”做出了一審判決。事件的起因是，2021年，一名中國消費者金某對蘋果公司、蘋果電腦貿易（上海）有限公司提起訴訟，稱“蘋果稅”收取過高，蘋果公司的支付方式也涉嫌壟斷。一審判決中，法院盡管并未認定蘋果公司實施了壟斷行為，并駁回消費者關于停止收取30%“蘋果稅”、停止“應用內購買”強制使用Apple Pay搭售行為的訴求，但同樣認定了蘋果公司在中國區軟件市場具有市場支配地位。

如果把目光放回“蘋果稅”本身，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場持續性的斗爭中，“勝利”并不是面向所有人的。蘋果官方將30%抽成稱為保障App生態安全及運營的必要成本，這筆收入用于維護蘋果設備的軟件分發服務、確保應用審核和用戶隱私安全等等。

這也在另一個角度揭示了一些問題——盡管批評者認為分成已經演變為一種濫用市場力量的壟斷租金，但對于中小型開發者而言，向蘋果支付一部分渠道費用，讓它處理支付和稅收的問題是可接受的。甚至于，App Store為開發者提供了觸達全球幾億設備用戶的機會，蘋果也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玩家在支付問題安全上的信任背書。

美國加州法院判決后的48小時內，音樂應用Spotify迅速做出了反應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開發者和行業人士對“蘋果稅”的態度和海外有所區別。確實有很多中小團隊抱怨30%的傭金過高，蘋果嚴格的審核和合規要求也增加了開發和運營成本——但說實話，這和之前的“黑暗年代”對比根本不算什么。在中國游戲和互聯網行業早年的分發生態里，30%簡直是開發者所能碰到的“最良心”的分成比例——別忘了，在網頁游戲時代，渠道抽成甚至達到過90%；到了移動設備興起之時，開發者們面對蘋果30%的分成（而且會按時付款）自然會感恩戴德。

但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0年，時代在變化，規則是不是也應該改變呢？當然，Epic Games并非完全大公無私，作為商業公司，它當然有自己的考慮和行事風格。但在這件事中，它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

如果說關于“蘋果稅”的長期訴訟有什么最值得關注的，我們覺得可能是——規則并不是天然存在的，也不是不可改變的。規則的每一次變化和進步，都是時代變化和勢力斗爭的結果。有人對規則感到不滿，于是提出質疑，訴諸行動。一般來說，它們會把人們帶向更公平、更美好的未來（偶爾也會相反）。

就具體訴訟來說，雙方可能還會繼續拉扯一段時間，但這畢竟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我國的開發者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因此而受益。我們總是希望世界能夠發展得更透明、更公平、更有效率——現在事情至少朝著這個目標邁出了小小的一步。

（本文創作過程中有AI參與，經由編輯進行事實性核查及編輯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