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周默第一次意識到文字的力量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那是個悶熱的夏日午后,他躲在村頭老槐樹的蔭涼下,捧著一本從縣城舊書攤淘來的《魯迅全集》。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滑落,在泛黃的書頁上暈開一朵朵小花,他卻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那些鋒利如刀的文字里。
"阿默!又在看閑書!"父親粗獷的吼聲從田埂上傳來,"玉米地里的草都快比人高了!"
周默慌忙合上書,卻已經來不及了。父親粗糙的大手一把奪過那本舊書,翻了兩頁,眉頭皺得更緊:"整天看這些沒用的東西,能當飯吃嗎?"
那本書最終被扔進了灶膛,化作一縷青煙。但那些文字已經在周默心里扎了根。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窩里,借著月光在小本子上寫下第一行詩:"當麥穗低垂時,我聽見大地的心跳..."
二十年后,當周默站在國際文學獎的領獎臺上時,他眼前閃過的依然是那個夏日的場景。聚光燈下,他握著沉甸甸的獎杯,聲音有些顫抖:"感謝文學,讓我這個農家孩子能夠用筆尖觸摸世界的靈魂。"
那時的周默還不知道,這份榮譽將成為他人生的一道分水嶺。
獲獎消息傳回國內,起初是一片贊譽。"農民作家走向世界""中國文學的驕傲"這樣的標題占據了各大媒體的頭條。周默的老家突然熱鬧起來,縣里的領導帶著記者們擠進那座低矮的土坯房,拍他小時候睡過的木板床,摸過的鋤頭把。
"周老師,您小時候是不是就展現出非凡的文學天賦?"一個戴著眼鏡的女記者把話筒湊到他面前。
周默笑了笑:"我父親一直認為看閑書是不務正業。"
這段采訪播出后,網上開始有人議論:"獲獎了就貶低自己的出身?""農民怎么了?看不起勞動人民?"
起初只是零星的聲音,但隨著周默的知名度水漲船高,爭議也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有人翻出他早期作品中描寫農村貧困的段落,指責他"專挑陰暗面寫";有人分析他獲獎小說中某個反派角色的職業,聲稱這是在"影射攻擊";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背后有境外勢力支持"。
最讓周默心痛的是家鄉人的態度轉變。縣里原本要建的"周默文學館"項目突然叫停,小時候常去買鉛筆的小賣部老板見到他繞道走,甚至連他資助過的村小學都婉拒了他的捐款。
"周老師,現在風聲緊,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老校長在電話里支支吾吾。
那段時間,周默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書桌上攤著寫了三分之一的新小說稿紙,已經兩周沒有添過一個字。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空氣中彌漫著尼古丁和咖啡混合的苦澀味道。
"也許我該放棄了。"周默對妻子說,"回老家種地吧,至少心里踏實。"
妻子林靜把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過的話嗎?在文學社的講座上,你說'真正的作家應該像麥田里的守望者,即使孤獨也要堅守'。"
周默苦笑:"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世事艱難。"
就在周默幾乎要做出決定的那天傍晚,門鈴響了。站在門外的是秦明遠,那位八十多歲、幾乎從不公開露面的老作家,周默一直視他為精神導師。
"老師,您怎么..."周默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秦明遠拄著拐杖,銀白的頭發在夕陽下泛著金光。他徑直走進書房,在周默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掃過那些凌亂的稿紙。
"聽說你要封筆?"老人開門見山。
周默低下頭:"我覺得自己可能不適合寫作。"
秦明遠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本舊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這是我四十歲時寫的,那時我剛被批判為'資產階級毒草',所有作品都被禁了。你看看。"
泛黃的紙頁上寫著:"月亮一旦圓滿,立馬虧厭;果子一旦熟透,馬上墜落。世上最忌諱十全十美,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這是..."周默抬頭。
"我熬過那段黑暗時期的信念。"秦明遠的聲音平靜而有力,"你以為只有你現在經歷這些?每個真正的作家都要過這一關。被捧上神壇,再被踩進泥里,最后學會在人間站穩腳跟。"
老人指著窗外剛剛升起的月亮:"你看,今晚的月亮還不是最圓的時候,但正因為如此,它明天還會更亮。你的筆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周默送走秦明遠后,獨自在陽臺上站了很久。夜風拂過他的面頰,帶著初秋的涼意。他想起自己獲獎時說過的話,想起那些被灶火吞噬的書頁,想起麥田里彎腰勞作的父親。
"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的敵人,也不是我們的朋友。"周默輕聲對自己說,"它是什么樣子,取決于我們如何看待它。"
回到書房,他拉開窗簾,讓月光灑在稿紙上。鋼筆在紙面劃出第一道痕跡時,周默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底蘇醒了。不是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力量——就像他十二歲時在那個夏日下午感受到的一樣。
新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在輿論風暴中堅守真相的記者。周默寫著寫著,發現自己笑了。他明白這部作品可能又會引來爭議,但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故事本身,是那些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明的人物,是他們身上閃耀的人性光輝。
凌晨三點,周默寫完一個章節,伸了個懶腰。窗外的月亮已經西斜,不再圓滿,卻依然明亮。書桌上的稿紙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就像麥田里迎風搖曳的麥穗,雖然永遠無法完全挺直腰桿,卻始終向著陽光生長。
林靜輕輕推開門,放下一杯熱牛奶:"寫完了?"
"剛開了個頭。"周默接過杯子,溫度正好,"這次可能寫得不太好,但我會寫完它。"
妻子微笑著吻了吻他的額頭:"那就夠了。"
周默望向窗外,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帶著所有的不完美和可能性。他忽然明白,作家的使命不是追求完美或贊譽,而是誠實地記錄這個復雜世界的每一個側面——光明與陰暗,歡樂與痛苦,就像月光既照亮山峰也撫慰深谷。
鋼筆又握在了手中,周默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稿紙上的字跡在晨光中漸漸清晰,故事還在繼續,而這一次,他將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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