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父親對我的影響潛移默化之關系 ,許是命運安排 。如今我手里拿的還是父親的畫筆 , 幾十載春秋過去 ,覺得應該把自己的一些經歷向關心白石老人及其子嗣的世人作一介紹 。——齊 良 遲
本文節選自《白石四子--齊良遲》
編著:北京齊白石藝術研究會
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 2021年7月出版
早年,父親曾經跟我講過一件往事。我出生后的第二年(1922 年)夏天,父親和母親帶著我準備到北京定居,沒想到在路上,我得了一場大病,用父親的湖南話講,抱著呀,兩頭打流,渾身都像沒骨頭了。父親看我病成這個樣子,怕是到不了北京我就沒命了。所以,火車一到保定站,便和我母親趕緊下了車,當即找了個中醫給我看病,吃了兩劑藥以后,人算是轉過來了。
年復一年,轉眼我已經年近古稀了,過去的往事,很多都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可是,父親講過的這件事情,卻常常使我動情,增添對父母親的懷念。
1986年,我去湖南,路經保定站,當聽到列車上廣播員說“保定站到了,有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這幾句話的時候,我心里非常難受,讓我想起我爸爸媽媽……事后,我很想作一首詩,但想來想去只成了兩句,“一聲保定站,雙淚落襟前。”對親人的思念,使我經常回想起和父親在一起的那些年月。
父親的大半生,都是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度過的。到北京以后,他曾挪動過不少地方, 象坊橋、法源寺、石鐙庵,還有龍泉寺下院、三道柵欄和高岔拉(現名高華里)等等許多地方。在我五歲那年,父親才用賣畫攢下的一筆錢,在西城的跨車胡同,買下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后院,從此結束了不穩定的生活。父親曾刻過幾方圖章,都離不開一個“萍” 字,“老萍”“寄萍堂”,就是形容自己像水上的浮萍,隨著水波流動,沒有固定的處所。后來,他還以寄萍堂題詩一首:“凄風吹袂異人間,久住渾忘心膽寒。馬面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這就是當時生活的寫照。鬼門關是個地名,大約離跨車胡同五十米,現已改稱二龍路了。
早年,北京人把北京城分為四塊∶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并有“東富西貴”之說。但到了我父親定居北京的年代,城西(即現在的西城區)這塊地盤已經不全是貴人—— 文化人、官人住的了。就拿父親用兩千塊大洋買下的這個后院來說吧,據說先前也屬于大戶人家,后來這個家族衰敗了,嫁閨女拿不出錢,便開始變賣房產。其間不知道易了多少個主人,這個后院才落到我父親名下。再說我們院旁邊的鄰居,從我記事起,就是個大戶,辟才胡同里的煤廠 ( 現在是菜蔬、副食商店 )、西單的浴池、西四的浴池……當 年全是鄰居名下的財產。時光使這辟才胡同變了樣,房主們怎么又能不變呢 ?
我們住的這個大戶人家的后院,又分為五個小院子:后西院、花院 ( 又稱南院子 )、 棗樹院、東院子和北院。過去,這幾個院子都是用墻隔開的,院與院之間以門相通。父親很喜歡這些院子,幾次修整,頗費了一番精力。我們在北京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父親從小是在貧困和辛勞中長大的,靠著他母親的勤勞和節儉,家人才能勉強糊口, 這對父親的影響很大。記得父親講過這樣一件事:他母親做飯的時候,總要把塞進灶膛 去的稻草先撿一撿,發現有沒脫落的谷穗,就一粒一粒地摘下來,這樣半載一年,居然 能積攢上斗把谷子,讓大家吃上幾頓香噴噴的米飯。正是接受了這種熏陶,我父親養成了勤儉持家的習慣。在北京定居以后,家里的經濟條件慢慢好起來,請了專門負責做飯 的老孫和看管院里雜事的尹春如,家里大小事情有我母親胡寶珠照管。到了我和我弟弟結婚以后,兒媳就主動分擔了母親許多家務。可盡管這樣,父親也要“管”一些家務, 比如說,家里盛米的箱子總是上著鎖,鑰匙放在父親那里,到做飯的時候,兒媳婦就找到父親說:“爸爸,該舀點米了。”這時,我父親就去開米箱。他生怕別人浪費,一頓比如說舀四筒 ( 一種舊時盛百支香煙的鐵筒 ),我父親管這叫有一定的哈數 ( 湖南方言,即有數 )。來了客人,那就多舀半筒他都有一定標準,他總是說不要多舀,夠吃就行了, 不要舀米像舀砂子似的,要平平的一簡,不要堆尖堆尖。當然,飯還是讓我們吃飽的, 只是他看不慣別人浪費。擇菜的時候,父親路過看見,總要把摘下不要的菜葉、菜根之 類的東西,用手扒一下,說:“這個還有的吃嘛,怎么都給丟掉了 ?” 他就給撿出來。父親這樣的節儉,在現在的青年人看來,可能覺得太吝嗇,但從舊社會過來的人知道, 能有飯吃,能吃飽肚子,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碗里的每粒米,都能捏出血汗來,都得珍惜。現在,我的女兒、兒子對我也有議論,說,爸爸現在都能掙錢了,掙得也不 少了,您怎么這煤球燒過之后,還要蹲在這兒撿煤核來燒呢 ? 都七十歲的人了,您有撿煤核的工夫,多畫幾張畫,一百斤、二百斤煤都能買來了。我這就是受我父親的影響不能糟蹋東西。碗里的剩飯倒掉,煤核都扔出去,我總覺得心里過不去。
齊白石和夫人胡寶珠
我父親一輩子掙的錢不少,他把錢分別存入幾個銀行。那時候覺得外國銀行比中國銀行保險,因此,就托沙紫垣把最大的一筆錢存在美國人辦的銀行里。這家銀行當時在東交民巷,沙紫垣是那兒的華人襄理。沒想到這一次讓父親吃了大虧,銀行倒閉了,銀行老板攜家人和財產跑了,致使這筆錢連本帶利全部賠了進去。我父親當時非常痛心,幾天都沒畫畫,一筆一筆作畫掙來的錢不容易啊!后來他說:“唉,不再想這個事情了,我再畫,再掙錢回來。”于是,他又開筆作畫,并且再也沒有聽他說起這件事。
父親存在國內銀行的錢款,比如西郊民巷的中國銀行,西長安街的聚興誠銀行和城 南的平易銀號 ( 又叫平易錢莊 ) 等,那里的存款倒都安然無恙。
父親為安置這些存折、存單費了不少腦筋。有一次,他把放錢的地方告訴了我:他 有一個日本“味の素”鐵盒子,長方形的,他把這些存折都放在這個盒子里。這個盒子不放在他的屋里,后西院原來的廁所外面,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磚頭,他取出其中的一塊, 從中間一劈兩半后,在每半塊磚的中心掏一個洞,大小正好能嵌進半個“味の素”的盒 子,這樣把兩個半磚再合上,鐵盒子就嚴嚴實實地嵌在里面了。這塊特殊的磚頭,仍然放在磚頭堆里面,可你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另外,他在北院西屋住的時候,在西屋靠窗戶外面的地底下,埋了金子。他跟我說,他自己這個年紀了,恐怕有個意外。這件非常機密的事情,他告訴了我。雖然那時候我年紀尚輕,但父親跟我說的事兒,卻非常掛心, 并且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保護這些東西的責任。但后來那磚里的存折和地下的金子,也不知什么時候又讓我父親給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盡管父親如此重視錢財,但他的老朋友們有困難,他從來都是慷慨相助。我和我的弟弟小時候很淘氣,父親為了作畫有個安靜的環境,就把我們送到香山慈幼院去上小學。去那里是寄讀,吃住都在學校,到假期才能回家。有一次父親出門,偶然結識香山慈幼院的辦事員婁德美,父親拜托婁德美幫著照顧一下我們,他滿口答應。那一次他們談得很愉快,以后他們就成了朋友。在學校里,婁德美對我們非常體貼。可沒想到過了不久, 婁德美在一次往來香山的汽車上出了車禍,撇下妻子和兒子走了。
婁家孤兒寡母的生活可就艱難了,那時候他們住在太平橋五十二號,父親經常念及他們母子,生活上經常給予幫助。有一次,婁德美的兒子病得很重,父親知道后,趕緊請了專門為自己看病的老朋友張菊仁大夫給他看病,張大夫看過之后,說:“吃我一劑藥,你們注意他,過一會兒要是放屁了,你們就找我,如果不放屁,那你們就不要叫我了。”照著張大夫的話,我們給他吃藥,大家都靜靜地看著他,不一會兒,他果真放屁了, 我趕緊告訴父親,父親說:那快著,再去請張菊仁大夫來一趟。張大夫又看過之后,他的病便日日見好了。可見,那一次婁德美的兒子的確病得不輕。婁德美的妻子去世以后,父親干脆把他們的兒子接到家里,當成親兒子樣對待,生活上關照他,還教他學畫畫,一直到他成人。
父親還有一個朋友叫陳仲甫,他去世后,家中也只剩下孤兒寡母。那時父親每月讓我到他們家送一次錢,作為他們的生活補貼。陳仲甫的夫人去世以后,他的兒子陳廷瑞 也搬到我們家來住,父親讓他念書上學,直到他自立以后,才離開我家。
那個時候我還小,很多事情也不懂,可父親對待朋友們的深厚情誼,給我留下了難忘印象,我覺得為人之道,就應該如此。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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