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浙江東陽，有一筆錢，被政府扣了12年。

這筆錢，與一個叫吳英的人緊密相關。而它本該用于：

返還給被害人。

十幾年前，吳英這個名字，在浙江乃至全國都炸過響雷。2006年，她才：

25歲。

那時，她被稱作是可以登上胡潤富豪榜第68位，福布斯女富豪榜第6位的富豪。

東陽一百多套房產，說買就買，眼睛都不眨一下。本色集團橫空出世，本色一條街流光溢彩，酒店、商鋪、廣告公司，攤子鋪得極大。

吳英儼然是億萬富姐的派頭，出手闊綽，甚至到寺廟大額捐款：

錢從哪來？借的。

月息一角二起步，還不上？那就一角五。換算成年息：

144%到180%。

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高息集資，總有挺不下去的一天。吳英從林衛(wèi)平、楊衛(wèi)陵等至少11人手里，卷入了7.7個小目標。扣除還掉的，窟窿還有：

3.8個億。

2007年2月，年僅26歲的吳英在北京首都機場被帶走。她用集資款買的寶馬、法拉利，她個人揮霍的千萬巨款，都成了罪證。

故事從這里開始，急轉直下。

東陽市公安局立案，罪名先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到了金華檢察院那兒：

升級成了集資詐騙罪。

2009年，金華中院一審：

死刑。

輿論嘩然。一個搞錢的，罪至于死？各種猜測和呼吁，刀下留人的聲音響徹云霄。

二審，浙江高院：

維持原判。

死刑，報請最高法核準。

關鍵時刻，2012年全國兩會，時任總理溫家寶被記者問及吳英案。總理說，對于案件的處理：

一定要堅持實事求是。

還強調要深入研究民間借貸法律關系，對吳英案要審慎處理。

風向變了。

最高法提訊了吳英，審查了全部案卷。結論是：集資詐騙事實清楚，數額特別巨大，危害嚴重。

但是，吳英歸案后如實供述，還：

揭發(fā)了多名官員受賄，有悔罪表現。

死刑，可不立即執(zhí)行。

一個月后，浙江高院重審，改判死緩：

吳英，命保住了。

后來，死緩變無期，無期又減刑到25年。

吳英和她爹吳永正，十幾年如一日地申訴，堅稱無罪。2023年，吳英還在獄中寫了：

880頁的申訴材料，遞交最高法。

但故事的另一面，比判刑更魔幻。

那就是吳英案的錢。

2007年2月10日，東陽市政府就動作神速地發(fā)公告，成立了財產清算組，對本色集團資產進行清理審計。那時：

吳英進去才三天。

2008年，便有拍賣公告出現在《東陽日報》上：

此時案件還在審理階段。

公安機關迅速查封扣押，還在判決前就提前拍賣了一部分資產——酒店經營權、30來輛車、倉庫物資，變現了約1800萬，存入專案賬戶。

這個賬戶，有個特點：

只進不出。

法律規(guī)定，偵查機關只有查封扣押權，無權自行變賣。財產應隨案移送法院，判決生效后由法院執(zhí)行處置：

但規(guī)定是規(guī)定。

吳英案終審判決是2012年5月。按理說，資產該處置了，錢該退賠給債權人了：

債權人眼巴巴盼著。

其中包括給吳英提供了約4.7億資金，還有3.2億沒拿回來的林衛(wèi)平。

結果呢：

五年過去，大部分查封資產紋絲未動。

債權人從義烏、上海、杭州，年年跑東陽：

年年空手回。

2014年6月，在省高院督導下，東陽市終于成立了：

吳英案資產處置小組。

組長是時任常務副市長陳軍：

這位陳軍，就是后來被吳英舉報涉嫌受賄的官員之一。

吳英她爹吳永正不明白：

案子都判了，憑啥還是政府和公安來處置我女兒的資產？法院呢？

但大債主林衛(wèi)平們可能比較實際，誰處置都行，趕緊把錢弄出來才是正經。

她有些資產不盡快處理就可能不值錢了。

于是，2014年7月，東陽法院在淘寶上掛出了第一批吳英案資產拍賣公告。

公告特意注明：

受東陽市公安局委托。

陸陸續(xù)續(xù)，到2022年8月，吳英的資產七七八八賣得差不多了，回籠資金約：

2個億。

官方估算，吳英的債務總額約5.6億，資產資不抵債。吳英她爹不認可，說當年1.7億的資產評估嚴重偏低，很多資產被漏計，漏計的房產現值就有6億左右。

但這些都是后話。

核心問題是，那賣掉資產換來的2個億呢：

債權人等了又等。

從2012年判決生效算起，到2023年媒體再次深度報道：

已過十年。

債權人，一分錢沒拿到。

南方周末記者去問，原始債權人林衛(wèi)平還在奔走，結果是：

無人給說法。

錢去哪了？是不是被挪用了？

東陽市政府的回應很官方，吳英案資金目前仍嚴重不足，整體資不抵債，需等全部資產變價、扣除執(zhí)行費用后再依照法院裁定比例清償：

絕不存在截留行為。

專案賬戶里的錢，只進不出：

一直好好保管著呢。

吳永正替女兒申訴，材料遞了N次。據吳永正稱，浙江高院一名工作人員在電話里說，申訴卷宗：

因年代久遠、經手人多找不到了。

這話術，堪稱經典永流傳。

2023年，媒體把東陽政府托管資金12年未返還這事兒捅了出來，據說驚動了更高層。有關部門表示將督促加快清償進度，并強調任何部門不得挪用涉案資金。然后呢：

債權人還在等。

吳英案發(fā)生的年代，民間金融野蠻生長，法律監(jiān)管還在摸索：

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是2021年才施行的。

P2P都清退了。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吳英還在浙江女子監(jiān)獄服刑，她的880頁申訴材料，又一次遞交上去了。

而那筆卡在東陽警方手上，從吳英26歲等到她快要年過四十的退賠款，還在那里。

靜靜地，等待著不知何時的：

依法依規(guī)盡快兌付。

錢從一方到了另一方，本是簡單的劃轉。

但當這劃轉要經過某些手，便可能生出無數的章程與考量。

于是，十七年光陰流過，賬上的數字依舊是數字，債權人的等待，也依舊只是等待。

這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有時并非山海，而是：

從應退到實退的那幾道公文。

寫于2025年5月17日

本文事實部分參考報道：

吳英資產之謎，中國經濟周刊，2014.

浙江“億萬富姐”吳英案背后的是與非，中國青年報，2014.

吳英案十年后，債權人仍沒拿回一分錢，南方周末，2023.

吳英獄中送出880頁材料再申訴，11年后仍堅持無罪，華夏時報，2023.

“億萬富姐”吳英丈夫因病去世，知情人稱遺體已火化，紅星新聞，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