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紅樓時，有個情節十分難忘，就是烏進孝交租一回，他上供給賈府的貨物清單，奇珍異獸應有盡有，我們日常生活中見都難得一見的東西，竟然都是賈府餐桌上的常客。

不只是各種動物、柴米，還有現銀，以及賈府的公子小姐玩的玩意兒，吃的用的玩的都有，不得不說，這烏進孝事兒辦得是真周到，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烏進孝不僅事兒辦得好，更會說，他在呈給賈府的帖子里寫道：“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

把自己的身份擺的低低的，把賈府之人供的高高的，各種吉祥話都寫出來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會說，賈珍看了都笑著說：“莊家人有些意思。”賈蓉也笑著說：“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罷了。”

你可別小看這個烏進孝，他可不簡單，跟賈珍一番對答后，賈珍都忍不住先后兩次點他：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了。后面又說：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一個“又”字寫出了烏進孝的賊，說明他不是第一次親自來賈府交租，也不是第一次交這么少的租，而是年年如此，年年賈珍都不滿意，但年年最終也都搪塞了過去。

曹公給他起的名字是真好，烏進孝烏進孝，像烏賊一樣的黑心和雞賊，還要打著孝敬的旗號，通過交租表達孝心，你連反駁他的話都說不出口，甚至還覺得自己理虧，因為他總有各種應對的理由。

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一上來就各種祝福各種吉祥話，先把你捧得高高的，把你奉承的舒舒服服的，等你開心了，被麻痹了，然后又各種訴苦賣慘，各種不容易，由此讓你深信不疑。就這種段位的人，在人情世故上通殺通吃啊。

面對賈珍說的打擂臺，你看烏進孝的理由：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里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并不敢說謊。

下雨從三月持續到八月，半年過去了。然后緊接著九月下冰雹。冰雹過了又是今年的特大暴雪，下了四五尺深。還有兩處報了旱澇。這話真的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撒謊，怎么所有天災都在一年中趕上了？

我很想知道，去年烏進孝交租時，前年烏進孝交租時，又分別找的什么理由？會不會是天下大旱？會不會是風氣不好，鼠盜蜂起？反正最終的結果，就是交不出那么租子，拿不出那么多銀子，天高皇帝遠的，賈珍無法及時去查證，自然也沒辦法。

可別忘了，這烏進孝家住黑山村，這個人名，這個地名，你細想想為何曹公這么命名就明白了，這是明擺著黑心坑賈府的東西呢。

也許烏進孝沒有完全說謊，估計他也沒那個膽子。下雨應該有的，冰雹可能也有，正常的天氣現象嘛，但是賈府的田莊收成不可能像他說的那么糟糕，他自然是夸大了天災，瞞報了少報了收成，這樣自己就可以多貪點。

不然你以為那么大雪，是什么讓他在外頭走了一個多月才到了賈府，還是他親自押送這批貨物和銀子？是對賈府的忠誠嗎？當然不是。俗話說，無利不起早啊，是巨大的利益誘惑讓他不畏嚴寒和長途跋涉，親自把貨物和現銀交到賈府手上。

賈珍曾跟烏進孝說，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罷了。你猜烏進孝怎么說的，他說，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愿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以放心了。

烏進孝說的沒錯，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沒說出來，作為莊頭，不管是他的兒子，還是其他人，自然都沒他說話老成辦事周到，自然都沒他會跟賈府打擂臺啊。換成其他人，萬一說話露出馬腳，被賈珍看出破綻，那不完蛋了嗎？

一年一次的“打擂臺”，一年一次的“坑賈府”，除了他烏進孝，別人來他不放心啊。 畢竟，賈珍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當他給了賈府現銀兩千五百兩，而賈珍說的是，“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

整整差了一半，難道是賈珍算錯了？這不可能！因為租子租金每年都要交一次，賈珍的算法自然是根據往年的經驗得來的，而且還是說的最少有這么多，就是不會低于這個數字。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個烏進孝竟然越來越黑，胃口越來越大，不只是沒有五千兩，連三千兩都不到！直接給他對半砍！賈珍自然是按照往年的慣例算出來的，但他漏算了一點，烏進孝今年的胃口又比去年的大了不少！

也許他去年交了一萬兩，所以賈珍覺得即便今年有旱澇，也不至于太少，誰料這烏進孝借著天災大坑賈府，直接把去年的砍掉大半，其實落進他腰包的，何止是那兩千五百兩的差額啊，可能更多，多到令人無法想象。

不僅如此，這烏進孝還替自己兄弟遮掩，說他兄弟管著榮國府的田莊，比寧府多幾倍，但收成也就這么多，不過就是多兩三千兩銀子而已。

不得不說，這對兄弟，真是夠黑心的啊。寧國府有八九個莊子，榮國府有八處田莊，寧榮二府加在一起，一二十個莊子，一年的收成，去掉貨物不算，折算成的現銀加在一起不過七八千兩。

這個數字對于普通老百姓如劉姥姥來說，自然是天文數字，是一輩子都掙不上來的，但對整個賈府來說，可就有點杯水車薪了，不然你以為整個賈府平時的開銷從哪里來？所以賈珍才說“真真又教別過年了。”

整個寧國府，一年的田莊收入才只有兩千五百兩銀子，這對賈珍來說，還不夠塞牙縫的呢。就是榮國府，賈赦買個丫頭就八百兩銀子出去了，還有眾人的月例，日常的開銷，不只是不夠， 差老鼻子遠了。

因此，賈府的入不敷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田莊這邊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所致，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其實內里自然是烏進孝兄弟仗著天高皇帝遠，貪的越來越多所致。

也許最開始，現銀十萬，他們只敢貪一千，這是主子能接受的。但隨著膽子越來越大，貪的自然也就越來越多。收成五萬銀的時候，也許就敢貪一萬了。收成一萬銀的時候，也許就敢貪一半甚至更多了。

所以，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隨著賈府的日益衰亡，它下面的那些豪奴卻日益富裕起來，比如賴嬤嬤一家，林之孝一家，吳新登一家，以及烏進孝兩兄弟，他們既是為賈府服務的奴仆，卻又是跗骨之蛆，靠著賈府日漸肥大。

最奇的是，賈珍還認為“他們莊稼人老實，外明不知里暗的事。”只能說，烏進孝太精明，精明到連賈珍這樣的人都被蒙蔽了，還以為他是老實人，他如果老實，會每一年都給你打擂臺嗎？如果他老實，能叫烏進孝，能住黑山村？

到了賈府跟前，他們就是最忠誠的奴仆，看上去老實本分肯吃苦，為賈府田莊沒少操心，冒著嚴寒冰雪都要保證把貨物和銀子送到府上。但離了賈府，回到自己的黑山村，他可能又是最會耍威風的“地頭蛇”，賈府都沒他過得富裕。

他上供給賈府的貨物和現銀，也許只占了賈府田莊收成的一半都不到，更多的貨物銀米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賈府這些養尊處優的主子怎么會想到，這些奴仆早已不是吃回扣那么簡單，而是已經尾大不掉，甚至很可能成為賈府敗落后的新發之家，正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