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迅雷 張德禮 （李迅雷系中泰國際首席經(jīng)濟學家、中國首席經(jīng)濟學家論壇副理事長）

不少人把5月12日的中美高層會談當成中美談判，把《中美日內瓦經(jīng)貿會談聯(lián)合聲明》（以下簡稱《聲明》）當成談判達成的協(xié)議，這顯然存在一定誤解。在會談之前，今年截至5月12日，中美各自給對方加征的關稅分別為125%和145%，會談之后，雙方聲明均免除對方其中的91%關稅，另外24%的關稅各自都延期90天執(zhí)行，并且在這90天內為這部分關稅究竟征不征，少征還是多征進行談判。以下就接下來的關稅談判前景及對中國出口和經(jīng)濟的影響、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展開討論。

“芬太尼關稅”能減免嗎？

年初至今，美國對中國加征的關稅且目前仍是實施的高達30%，其中的20%是美國以中國處置芬太尼不力為幌子，分別在今年二、三月份各加征10%的關稅。為此，中國決定從 2 月 10 日起，對原產(chǎn)于美國的部分進口商品加征 10% 或者 15% 的關稅。其中，對煤炭、液化天然氣加征 15% 關稅；對原油、農業(yè)機械、大排量汽車、皮卡加征 10% 關稅；自2025年3月10日起，對原產(chǎn)于美國的部分進口商品加征關稅：雞肉、小麥、玉米、棉花加征15%關稅，對高粱、大豆、豬肉、牛肉、水產(chǎn)品、水果、蔬菜、乳制品加征10%關稅。

顯然我國對“芬太尼關稅”的反制是偏溫和的，主要是避免引發(fā)彼此再次關稅戰(zhàn)。但美國卻一意孤行，在4月2日又推出所謂的“全面對等關稅” ，又對中國加征了34%的關稅。盡管5月12日的《聲明》已經(jīng)將其中的24%暫緩征收90天，但90天內能否達成協(xié)議則不可知，因為彼此的預期差比較大。

但對于已經(jīng)征收的20%芬太尼關稅能否免除或少征，從邏輯上講是可以重啟談判的，即美方所提的要求能否得到滿足，或者中美雙方如何合作來消除芬太尼對美國民眾帶來的傷害。但估計美方不愿意就此與中方談判，因為美方的目的是向中國多征關稅以實現(xiàn)中美貿易平衡和收取更多的關稅。

因此，中國應該與美國進行全面的經(jīng)貿談判，不能只限于關稅。如已經(jīng)出臺的旨在打壓中國海事、航運和造船業(yè)的301調查事件、特朗普頒布的《美國優(yōu)先投資政策》備忘錄，該政策是以安全為借口，限制中國投資美國及美國投資中國。

在后面我們會繼續(xù)分析中國出口商品被征收的平均關稅水平變化，結論是未來90天中國出口商品的平均關稅比去年末增加了32.6%；假如90天談判沒有進展，則中國將在90天后，要被加征47.4%的高關稅——這將難以接受，也意味著中美經(jīng)貿脫鉤風險大幅上升。故無論是芬太尼關稅還是所謂的全面對等關稅，對這些荒唐的關稅都應該據(jù)理力爭，要求美方給予減免。

目前美國的軟肋是國債規(guī)模超過36萬億美元，不僅利息支付規(guī)模巨大，而且今年到期債券規(guī)模達9萬億美元。我國又是外匯儲備第一大國，直接和間接合計持有的美債規(guī)模全球至少排前三，可以把如何處置或緩解美債壓力作為談判籌碼。

加征關稅對今年我國出口的影響

2025年5月12日《聲明》發(fā)布后，基于關稅方面的最新進展情況，我們定量測算關稅對2025年中國出口的影響，得出的初步結論是關稅拖累2025年中國出口1.2萬億元人民幣（以下沒有標明美元的，均為人民幣），全年出口同比下降4.5%左右。

美國對等關稅政策，通過三個渠道影響中國出口：A，直接對華關稅；B，取消小額包裹免稅；C，轉口貿易。

先來分析直接對華關稅和取消小額包裹的影響。2024年中國對美出口為3.73萬億元，可以拆分為普通出口和跨境電商出口。2023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1.83萬億元，2024年的金額尚未公布，假設2024年的跨境電商出口增速和官方公布的跨境電商進出口增速10.8%一致，可估算得2024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2.03萬億元。2024年上半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里美國占比34.2%，假設全年也是該比例，可估算得2024年中國對美通過跨境電商的出口為6934億元，占中國對美總出口比例為18.6%。那么2024年中國對美普通出口為30403億元，占比81.4%。

站在中國的視角看，4月初以來對等關稅取得了三次積極進展：

第一次是4月12日，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發(fā)布公告，對集成電路、智能手機、顯示模塊等進口產(chǎn)品，不執(zhí)行對等關稅政策。中國向美國出口上述產(chǎn)品也可獲得對等關稅豁免，2024年中國向美國出口上述產(chǎn)品的金額為6858億元，占中國對美總出口的18.4%。假設這些產(chǎn)品都是通過普通方式出口，那么未被豁免對等關稅且通過普通方式對美出口的產(chǎn)品，2024年金額為23545億元，占比63.0%。

第二次是5月12日，根據(jù)《聲明》，美國自華進口產(chǎn)品暫停24%的對等關稅90天，執(zhí)行10%的對等關稅，取消后續(xù)因中國反制而加征的關稅。

第三次是5月13日，美國宣布將把來自于中國的小額包裹貨物的從價關稅稅率，從120%下調至54%。而在今年5月2日之前，美國對價值800美元以下的小額包裹進入美國是免稅的。

由于這三次調整，不涉及美國以芬太尼為由對中國產(chǎn)品加征的20%關稅，后續(xù)這20%的關稅繼續(xù)執(zhí)行。

4月10日到5月13日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美國對華關稅較2024年提高了20%×18.4%+133%×63.0%=87.4%.其中，20%×18.4%指的是4月12日被豁免對等關稅的產(chǎn)品，被征收了20%的芬太尼關稅；133%×63%指的是，除了4月12日被豁免關稅和小額包裹外，其余占比63%的產(chǎn)品，關稅稅率提高了133個百分點（從12%提高至145%）。

未來90天內，美國對從我國的進口產(chǎn)品關稅稅率較2024年總體提高了20%×18.4%+54%×18.6%+30%×63.0%=32.6%。

如果90天內由于中美談判取得進展，美國對華關稅稅率維持不變，那么8月中旬到年底，美國對華關稅平均為32.6%。

如果90天內中美談判未取得進展，美國可能對華產(chǎn)品加征24%的對等關稅，那么2025年8月中旬到2025年底，美國對華關稅稅率均值為20%×18.4%+54%×18.6%+54%×63.0%=47.7%。

如果在90天內中美談判取得進展時（不加征24%的關稅），4月初到年末，美國對華關稅平均上升87.4%×(1/9)+32.6%×(8/9)=38.7%；如果90天內中美談判未取得進展，4月初到年末，美國對華關稅平均上升87.4%×（1/9）+32.6%×（3/9）+47.7%×(5/9)=47.1%。

美國進口的關稅彈性約為-1.4，即關稅每上升1個百分點，美國從中國進口下降1.4個百分點。考慮到未來90天，中國企業(yè)預計會有新一輪的對美搶出口，全年維度看美國從中國進口的關稅彈性可能縮小（絕對值變小），假設為-1。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在90天內中美會談取得時（不加征24%的關稅），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對美國出口同比下降38.7%；在90天內中美會談未取得積極成果時，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對美出口同比下降47.1%。

再來分析對等關稅政策對轉口貿易的影響。東盟和墨西哥是中國主要的轉口地區(qū)，2018年后中國向墨西哥、東盟的出口增速，明顯快于中國總體的出口增速，而且比中美貿易摩擦之前的增速高。假設中國向墨西哥、東盟的出口增速，快于趨勢的部分，由轉口貿易貢獻，可算出來2024年中國對墨西哥、東盟的出口里，轉口貿易分別為1700億元、7200億元，分別占當年中國對墨西哥、東盟出口的26.2%、17.2%。

目前中國主要的轉口貿易地區(qū)，基本獲得了美國90天的高稅率對等關稅豁免，執(zhí)行10%的對等關稅稅率，符合美加墨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墨西哥產(chǎn)品進入美國依然可享受免稅，這要明顯低于美國對華的關稅稅率。預計二季度，中國的轉口貿易金額將大幅上升，搶在豁免期加快對美出口。按正常規(guī)模翻倍計算，預計二季度中國轉口貿易將增加2000億元。

三季度開始，中國轉口貿易的難度可能將上升。美國進口對關稅的彈性為-1.4，假設下半年轉口貿易最終被加征的關稅為20%，下半年轉口貿易將減少約1250億元。綜合前面的計算，那么2025年二到四季度，轉口貿易將增加750億元。

兩種情形下，關稅政策對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對美國出口的拖累分別為1.14萬億元、1.39萬億元。考慮到轉口貿易的影響后，關稅政策對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總出口的拖累分別為1.07萬億元、1.31萬億元，中值為1.2萬億元。

假設剔除掉轉口貿易后，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向除美國外的其它地區(qū)出口平均下降2%，加權考慮A、B、C三大渠道對中國出口的影響，在未來90天中美談判取得進展時，中國出口同比下降7.0%；如果未來90天中美談判未取得進展時，中國出口同比下降8.3%。

2025年一季度，中國出口同比增長5.8%。最近三年，一季度出口占全年比例平均為23%。加權后計算得2025年中國出口同比，在兩種情形下分別-4.1%和-5.1%，中樞在-4.5%左右。

關稅或拖累今年GDP0.6個百分點

同樣先分析渠道A和B對2025年中國GDP的影響。牛津經(jīng)濟研究院測算顯示，美國對華關稅從10%提高到60%時，中國GDP增速對美國關稅的彈性約為-0.03，即美國對華關稅提升1個百分點，拖累中國GDP增長0.03個百分點。

考慮到90天后關稅政策存在不確定性，未來90天中國企業(yè)會加快搶向美國的出口，搶出口效應使得關稅稅率提升對中國GDP的拖累趨弱，假設中國GDP增速對美國關稅的彈性變?yōu)?0.02。

在90天內談判取得進展和沒有取得進展的兩種情況下，關稅政策對2025年二季度到四季度中國GDP的拖累分別為0.77個百分點、0.94個百分點。由于后三個季度GDP占全年比例為77%，那么關稅政策對2025年全年中國GDP的拖累分別為0.6個百分點、0.7個百分點。

再來分析轉口貿易的影響。前文指出，2025年二到四季度中國通過東盟和墨西哥的轉口貿易，將增加750億，大約對全年GDP正向拉動 0.06個百分點。

綜合來看，兩種情形下關稅政策對2025年中國GDP的拖累分別為0.53個百分點和0.66個百分點，中值為0.6個百分點。

今年的增量政策仍值得期待

由于受美國超預期提高關稅的影響，出口將出現(xiàn)負增長，而去年出口對GDP的增量貢獻達到30%，故今年我國要實現(xiàn)5%的GDP增長目標，就需要有財政支出上的增量政策。

從我國過去兩年看，GDP增速均是一季度表現(xiàn)比較強，后兩個季度則明顯走弱。估計今年二季度后經(jīng)濟受出口拖累影響會比較明顯，故存量政策應該盡快落地，增量政策則要適當前置。而政策的著力點應該是促消費，因為出口下降則產(chǎn)能過剩壓力會進一步加大。

從過去的經(jīng)驗看，盡管促消費一直是政策的重心，但每年的消費增速卻遠低于制造業(yè)或基建投資，這是什么原因呢？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消費是慢變量，促消費的政策往往不能立竿見影，另一方面由于GDP考核的主要在地方，為了完成當年的GDP增速目標，最終還是會側重在投資方面發(fā)力。

因此，建議今后應該建立促消費的考核指標，以加快中國經(jīng)濟從投資向消費轉型的步伐。今年的財政赤字率應提高0.5個百分點，即增加7000億左右的財政支出，主要用于促消費。

例如，以舊換新實際上就是國家補貼消費，今年規(guī)模達到3000億元，促銷費的效果不錯，建議繼續(xù)追加規(guī)模。但建議補貼范圍繼續(xù)擴大，從耐用消費品領域擴大到一般消費品，從商品消費擴大到服務消費，這樣可以使得獲得消費補貼的受益群體大幅增加。因為像手機、電動車、家電、家裝等國補的受益人群以中高收入者為主，但中國的消費主力卻是中低收入群體。

此外，以舊換新思路下的“國補”，對于沒有購買耐用品需求而未獲得補貼的居民來講是否存在“公平性”問題，目前似乎沒有人提出，可否發(fā)行一種稱之為“可循環(huán)數(shù)字消費券”，向全體國民普發(fā)，這樣既可以實現(xiàn)公平性目標，又能擴大消費的乘數(shù)效應。

加快推進金融開放與人民幣國際化

特朗普上臺之后，迫不及待地對全球加征關稅，說明美國的政府債務問題已經(jīng)非常嚴重，寄希望于增加關稅收入來緩解債務壓力。但加征關稅的負效應也非常大，如導致美國與其他國家的經(jīng)貿關系惡化，國內通脹壓力加大、由于全球產(chǎn)業(yè)鏈、供應鏈受損，導致包括美國在內的多國經(jīng)濟增速放緩，那么，美債和美元信用均受到負面影響。

對我國而言，應對方法除了擴內需之外，就是加大與美國之外國家的經(jīng)貿合作力度。早在5年前，保持內循環(huán)和外循環(huán)暢通就被列為我國經(jīng)濟的新發(fā)展模式。如近年來，我國已經(jīng)給越來越多的國家提供免簽政策，開放之門越來越大。但這些年來，受國內產(chǎn)業(yè)飽和度提高的影響，F(xiàn)DI的增量明顯下降，境外投資中國的一級市場投資基金規(guī)模也顯著減少。

最近證監(jiān)會已經(jīng)出臺了一攬子資本市場高水平開放政策，包括了“鼓勵境外投資機構依規(guī)設立投資境內的人民幣基金”等。目前境外機構持有的A股市值達到3萬億元人民幣左右，但占A股總市值比重只有3.4%左右，故需要把資本市場的開放之門進一步開大。

在人民幣國際化方面，我國已經(jīng)與超過40個國家和地區(qū)簽訂了“雙邊本幣互換協(xié)議”這也有利于貿易和投資便利化，維護區(qū)域金融穩(wěn)定，有利于加快人民幣國際化進程。

在國際儲備貨幣占比方面，美元依然保持主導地位，占比58.4%，歐元位居第二(20.2%)，日元排第三(5.5%)，英鎊第四(4.8%)，人民幣以3.6%的份額位列第五。不過，從增長速度看，人民幣是唯一持續(xù)增長的主要儲備貨幣。

同樣，今年3月人民幣在全球支付占比上升至4.33%，首超日元。但相比美國的41.1%份額，差距還是比較大。當然，該數(shù)據(jù)存在一定低估，因為該統(tǒng)計未包含CIPS、雙邊貨幣互換協(xié)議及與部分國家或地區(qū)本地結算系統(tǒng)的結算數(shù)據(jù)，故實際人民幣結算比例高于此，但加總后估計在8%左右（國際清算銀行估算2024年占比為6.8%）。但我國的GDP已經(jīng)占全球17%以上，出口占全球15%左右，所以人民幣國際化水平仍有進一步提高的空間。

在當下美元走弱、美債信用受到一定負面影響的背景下，繼續(xù)擴大CIPS的使用面、推廣數(shù)字人民幣，是目前難得的良機，也是應對美元霸權及可能發(fā)生中美金融戰(zhàn)的有力手段。但要讓更多的國家、更多的貿易商和居民接受人民幣，恐怕還得進一步擴大金融開放度、放松管控。

如今，美元應該貶值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多美國高層人士和世界各國的共識，這實際上也是抓緊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難得契機，使得這一進程對國內經(jīng)濟的沖擊更小。

宏觀經(jīng)濟是一個大系統(tǒng)，任何一項政策都會帶來利弊得失，因此，不要期望有萬無一失的妙招。從全球范圍看，當今強悍的企業(yè)（如七巨頭）幾乎都是靠激烈的市場化競爭而崛起，企業(yè)如此，行業(yè)也一樣。過去30多年來中國出口行業(yè)的一騎絕塵，靠的是改革開放下大量引進外資，靠的是民企在后續(xù)出口中擔當最大主力。

所謂韌性，就是好的體制和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