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到了秋,都逐漸地褪去夏日的喧囂,歸于冬季沉寂。自然觀察是我從小認識世界的快捷方式,在北京,我心中的秋季非常具象,畫面感極強:它是松柏林中的鷹擊長空,它是紅彤彤的一樹柿子,它是公園落葉下的窸窸窣窣,它也是胡同雜院里的秋蟲聲聲。北京這座國際化大都市,在城市公園、郊野淺山、古跡遺址各處都有我對秋的記憶,北京的秋從來都不缺少故事。
天壇上空的魅影
已經下午四點半了,我抬手看了看表,和身邊的觀鳥朋友說:差不多了,今天可能運氣不怎么樣,沒緣分吧。一邊說一邊收拾自己的拍攝器材。
這是11月份的北京天壇公園,天壇擁有北京二環內面積最大的古木林,因此這里的層層密林也成了每年候鳥遷徙的重要落腳點。天壇是我觀鳥拍鳥的啟蒙地,而有一種鳥,以它俊秀的外形和靈動的姿態,一直是我的夢中情鳥,卻始終沒能得見。它就是雀鷹。
雀鷹是一種小型猛禽,身體比鴿子稍大一點,修長的身形,短圓的翅膀,筆直的尾巴,讓它們非常適合在密林中穿行、轉身、急停、翻轉。對于密林中的小型鳥雀來說,雀鷹是它們噩夢一般的存在。有些小鳥因為身小靈活,通常采取瞬間轉向的方式甩掉天敵,但這一招對雀鷹并不奏效,武術中有一招叫“鷂子翻身”,這里面的鷂子說的就是雌性雀鷹。它們確實會在空中采取急停急轉的方式,空抱獵物??赡芄湃艘彩强吹搅诉@個捕獵場景后,取了這么個形象的招數名稱。
天壇有一片柏樹林,因為都是成年高大柏樹,枝繁葉茂的庇護下,這個林子顯得幽深而靜謐,平時只有晨練的老人會造訪。但對我來說,這有可能是最好地目擊雀鷹的地方??罩酗w翔的雀鷹容易得見,但想看到落在樹上,甚至落在地上的雀鷹可是難上加難,因為生性謹慎敏感的它們,為了安全考慮,沒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下落,所以觀察雀鷹,尤其“落版”雀鷹,一直都是個需要運氣加成的事。
在柏樹林中蹲守了一下午,不知是站久了還是凍透了,腳一陣發麻。這不是第一次“空軍”了,這種不確定性可能也是自然觀察的魅力之一。正在埋頭收拾攝影裝備的我,余光好像掃到了一條黑影飛過,心想:哦,是烏鴉,天壇的老演員了。但好像不太對,這仿佛是兩只鳥,一齊從空中劃過。本能地多看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雀鷹來啦!我聲音都顫抖了!而且它還不是孤身一人前來,爪子下面抓著一只珠頸斑鳩,看樣子是剛剛狩獵成功。因為斑鳩太重,它越飛越慢,得以被我看了個正著。
滑稽的一幕出現得猝不及防:可能是捕獵體能消耗過大,那只死去的斑鳩竟然從它爪下掉了下來,它也隨即一躍,飄上了枝頭?!皣u,小點聲,別嚇著它,它肯定得回來,”一旁的鳥友說。雀鷹這種掠食動物,成功捕獵一次并不容易,因此我們斷定它不會輕易放棄已經到嘴邊的美食。大家屏息凝神等著,看著地上的斑鳩,期待著樹上的獵手。
十分鐘過去了,周邊一片肅靜,枝頭上那位俊秀的獵手,振振翅膀,飄然而下,沒有一點聲音,靜靜地落在了斑鳩旁邊,環顧四周后,它的選擇讓我再次激動,雀鷹沒有習慣性選擇帶走獵物,在樹上開餐,而是就地開吃。它兩只爪子踩著斑鳩,開始用帶倒鉤的喙部拔毛,沒過一會草叢中就泛起一片白色絨羽,羽毛拔得差不多后,雀鷹從斑鳩最肥美的胸部下口,一條一條地撕下肌肉,大快朵頤。所有人都看得心潮澎湃,但無人吱聲。
雀鷹掏開腹部,逐個吞下富含血液的內臟。吃到腸道的時候,不屑一顧地棄之不食,可能它也知道這個器官,味道比較上頭吧。前前后后從拔毛,到吃完后在爪子上“抹抹嘴”,一共用了57分鐘,一旁的鳥友們都直呼過癮。隨著進食完畢,最顯著的變化就是這只雀鷹扁平的前胸變得高高隆起,這是它的嗉囊,也是存放食物的地方,鳥類進食快,食物不會像我們人類一樣從食道直接進入胃部,嗉囊就是一個中轉站,接下來要做的便是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一點一點將嗉囊中的食物轉移到胃里。地下的斑鳩殘骸還在風中凌亂著,而那只雀鷹,則悄無聲息,看了看四周后,騰空而起,在半空轉身后消失在了深秋的密林中。
天壇這座古跡公園,承載了王侯將相的歷史變遷,也見證了北京城的寒來暑往。當年這片松柏林的栽種,可能并沒有考慮過它們存在的生態價值,但如今,在這片松柏林中,是每天周而復始的生生不息,每年秋去冬來,遷徙到此的雀鷹都會在這里歇歇腳,在空中優雅轉身,一路南下的時候,留下天壇上空的一縷魅影。
雀鷹捕食。(朱鋆 攝)
逐漸消失的蟲鳴
小時候,每逢夏末秋初,總會有人走街串巷。他們肩上挑著個扁擔,扁擔兩頭是兩叢淺黃色的籠子,每一叢都有密密麻麻的幾百個,籠子里是一種北方常見的昆蟲:蟈蟈。兜售蟈蟈的游商并不需要吆喝,因為他肩上待售的貨物就是最好的幌子。雄性蟈蟈善鳴叫,尤其很多只在一起,你方唱罷我登臺,幾百只一起鳴叫,在小時候安靜的巷子里,能傳出去很遠很遠。每當聽到這種動靜,我就坐不住了,央求著家里大人給我買一只養。
時至今日,好像很難在街頭看到這種蟈蟈販子了,但這事難不倒我,既然不容易買到,那莫不如咱們去野外聽聽,欣賞一下這種獨屬于秋季的聲音。在北京東北部,順義和密云的交界處,有幾座不高的小山丘,因為不屬于任何風景區,所以這里人跡罕至。把車停在山腳下,沿著山間小徑就可以徒步上山了。
秋日的天氣非常爽朗,雖然早晚時間已經有了一絲涼意,但中午的太陽照射下,山間的向陽坡依然是生機勃勃。隨著海拔的不斷拔升,山林間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鳥叫,這個時候就可以俯下身,觀察一下身邊的草木了。上午十點多鐘,太陽逐漸曬暖了整個山坡,在陽光的庇護下,不少昆蟲開始活躍起來,這很可能是它們生命中最后的絕唱。
山道旁的石階上,趴著一只碩大的棉蝗,它們一反常態地慵懶,似乎還沒有從早上的寒冷中徹底復蘇,在最顯眼的位置貪婪地吸收著陽光,以至于我可以靠近拍照,它們也一動不動。它們的“大腿”(后足腿節)特別發達,除了善于跳躍外,如果被人捉住,強壯的后足腿節以及上面的硬刺,可以幫助它們彈開并逃之夭夭,所以這種蝗蟲還有一個非常形象的外號:“蹬倒山”。
優雅蟈螽的雄性。(趙航 攝)
在太陽下恢復元氣的不止有棉蝗,它的天敵也在附近。那便是趴在樹干上的中華大刀螳。只不過也是因為寒氣來襲,它們兩個之間顯得異常和平。十多厘米的身長讓中華大刀螳榮獲北京本土體型最大螳螂的稱號。它也一無夏日的雄健英武,而是蔫兒蔫兒地在樹上“緩著”。這個季節了,大部分昆蟲,入眠的入眠,死去的死去,它們活到現在,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沒干——繁殖。秋末是中華大刀螳的繁殖季,它們會在交配后,緊貼著樹干產下一團變黏稠的卵殼,不一會兒這些黏稠物就逐漸固化,形成了褐色的保護層,在生物學中這叫作:螵蛸。這個卵塊會在整個冬季起到保護作用,春暖花開,螵蛸里的卵自行孵化,一只只小螳螂便出世了。
今天進山的主角遲遲還沒現身,所以我祭出了神器“響板”,這是一疊竹片做成的響器,藏在手里小巧靈活,輕輕搖起來,竹片之間震動會發出規律性的噠噠聲,連貫而悠長。這個聲音像極了蟈蟈的叫聲,所以響聲一旦響起,附近只要有雄性的蟈蟈,好勝心會讓它們開始鳴叫,要和這個“競爭對手”一爭高下。搖了一陣響板后,遠處灌木叢中響起了久違的叫聲。別看叫聲容易分辨,但想在密密麻麻的灌叢中找到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躡足潛蹤靠近后,我就沒再輕易移動,一點點聲音都會讓它們警惕“閉麥”。隨著聲音定位,最終我在灌叢的最高處,那個最接近太陽的枝頭看到了它,一只通體褐色的蟈蟈。
蟈蟈的中文標準名叫:優雅蟈螽,實際是一種大型的螽斯。雖然長得像,但不同于棉蝗的細長身形,蟈蟈顯得更敦實,是個棕褐色的“矮胖子”,并且翅膀也更短圓。而正是短圓的翅膀,才造就了秋日中的蟲鳴。蟈蟈的叫并不是通過口器,而是用翅膀的摩擦發聲的??粗贿h處的那只蟈蟈,翅膀一震一震的,叫聲高亢明亮。
迎著秋日里并不刺眼的陽光,靠在小山的向陽坡,耳邊是悠悠的蟲鳴,干爽而不失清冷的山風陣陣襲來,山間的樹木發出簌簌的聲響。閉上眼睛,這就是最具象的北京山野的秋。
作者/盧路
編輯/李陽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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