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三次,第一次,死在麥田里,身中數彈。
第二次,死在檔案里,杳無音訊。
第三次,是在他家人一次次失敗的尋親路上。
少年出走,兵荒馬亂中的覺醒
那年他十三歲,漢口火車站,蒸汽嗚嗚作響,楊宏明背著個破包,跑來謀生,沒人記得他這時候怎么活下來的。
只知道他干過搬運、擦鞋、挑煤、給人倒痰盂。
他不是那種“天生就要革命”的人,他是那種,被逼到墻角的人,他父親死得早,母親余細女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
家里只剩三分地,吃了上頓愁下頓。
母親識字,能背《三字經》,但每天只講兩件事:革命和不要餓死,1925年,他回到家鄉時,哥哥楊興祖已經是地方農協的骨干。
白天開會,晚上分糧,他躲在草垛后聽,聽見“打土豪、分田地”。
沒人教他這些,他聽一次就懂了,“反正我們沒田。”他說,“分到了總比沒有好。”后來,有人燒了他們家的屋。
他母親用土胚堵住破洞,一邊堵,一邊說:“怕死,就別當人。”
那年冬天,他參加了兒童團,開始放哨、傳信、藏槍,那年他十五歲,再下一年,黃麻起義爆發,他不問要干什么,只說了一句:“帶我去。”
紅軍初期,他是挑擔的,后來會打槍了,開始帶班、帶排。
他沒念過幾天書,但打仗眼明手快,幾次都被臨時提拔,中央蘇區反“圍剿”的時候,他在團部當參謀,他最怕的是夜襲前的沉默。
“越靜,越可能死。”他對戰士說,“聽見敵人罵娘,反而安心。”
1935年,長征途中,他掉隊三次,一次是掉進了泥潭,一次腿傷差點沒爬起來,最后一次,是為了背一個炊事兵。
炊事兵斷了腿,他把人背起來,自己扔了棉被,凍得牙咬不住槍帶。
一次勝利,兩行名單,三個據點沒了
到達陜北時,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他說,“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沒有立功,也沒人特意記住他,他進延安的抗大,繼續上課。
學戰術、看地圖、讀電報,比他年輕的人做了連長,他還在挨罵,但他沒離開。
1938年,他被調往129師補充團當副團長,去華北前線,帶隊去冀南,那時的冀南,沒一條安全的路,白天是偽軍,晚上是日軍,老百姓藏在地窖里過日子。
“敵人不怕你躲。”他對戰士說,“敵人怕你殺。”
他開始學會搞伏擊,挖地雷,斷敵補給,他帶兵沖進過鬼子炮樓,也被鬼子圍堵過整整三天,人餓得吃樹皮,子彈都濕了。
他掰開牙給戰士塞炒面:“吃完再打。”
1940年,百團大戰爆發,他帶的隊,劃歸冀南一軍分區,他那時還是副旅長,級別不大,兵卻是硬骨頭。
1941年的一次臨清戰役,他已經是司令員,指揮兩個團,打的不是日軍,是偽軍,馮二皮的部隊。
“他們戴著我們以前的帽子。”一個戰士說,“別看帽子,看槍口。”楊宏明冷冷說,他用了一個星期打探敵情,攻的是夜戰。
他帶隊繞過主路,從西北繞進,敵人根本沒想到。
天亮時,馮二皮的兩個據點被端了,另一個主動放棄,后方電臺收到消息,說這仗打得干凈利落,軍區發了通報,算作模范戰例。
沒有慶功,他只是叫人畫了兩行名單,戰死十四人,傷三十七人。
“馮二皮也不是白叫的。”他低頭看了一眼名單,“以后仗別這么打了,太硬。”他看著戰士臉上的血:“仗打贏了,人都快沒了。”
一支部隊的潰散,一具尸體的失蹤
他是那天最后一個還在開槍的人,1942年春,華北,日軍發動“鐵壁合圍”,不是普通的圍剿,這是滅絕式的清剿。
五萬人,分三路,十天內圍死冀南游擊區。
地圖上連逃跑路線都被提前規劃好了,臨清西大屯,是戰役中最難突圍的一處,楊宏明帶著不足一個團的兵,被死死圍住,東南西北全是火力。
沒援軍,也沒撤退命令,“打出去。”他只說了三個字。
他親自帶頭,第一次沖鋒,腿擦傷,他沒下火線,“老子不死,陣地不能丟。”第二次沖鋒,炸彈在耳邊炸響,他被震得耳鳴。
第三次沖鋒,一顆子彈打進腿骨,他沒說話,只是撐著槍繼續向前。
有人看見他最后是趴在一片麥田里,血從褲管滴下來,他還在打槍,他不是孤軍,還有孫毅民,也在這片麥田戰死。
后來,老百姓埋他們時,根本沒有辦法辨認。
他們的名字,在數月后的一紙戰報里,變成一行備注:“疑似犧牲,地點不明。”這就是當時的“處理方式”,戰場不是新聞聯播。
沒人給他立碑,沒人知道他躺在哪,戰友以為他還活著,家人不知道他已經死了,這是一場消失得體面的死亡,體面,但空白。
三張信紙、兩地奔波、七十年的空白
1942年之后,楊宏明從人間消失了,沒人告訴他的家人,也沒有通知書,他的弟弟楊興如,戰爭結束后,在地方干起了組織工作。
但內心一直藏著一個疑問:“我二哥,到底死沒死?”
他寫了三封信,給軍區、民政局、烈士辦,統通查無此人,后來他托人去冀南打聽,去了三次,找不到人,找不到地名,找不到任何關于“宏明”的記錄。
“人像從檔案里被挖掉了一樣。”楊興如說。
到了1980年代,他兒子楊世安接力,開始翻縣志,走訪老人,有人說:“我記得有個姓楊的,腿中槍,死在麥子地。”但沒證據,尸體早無蹤影。
楊世安不死心,拿著父親寫過的信,一頁頁比對。
他查檔、查戰役、查生還士兵,他找到當年冀南軍區的后勤兵,問:“您記得楊宏明嗎?”對方搖頭:“那年打仗死人太多,記不得了。”
直到2000年,他寫信給《燕趙都市報》。
發出一張照片,一個名字,沒抱希望,臨西縣委的工作人員看到后,開始協查,三個月后,有了回音,一位叫張之建的老太太,是當年的軍屬。
河北人,戰后改嫁四川,她曾是楊宏明的妻子。
她確認:“宏明,死于1942年臨清西大屯。”70年尋找,一句“我確認,他死了。”讓全部塵埃落定,2003年,楊宏明被列入國家首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
紅安三里崗村,后來建了個小紀念館,泥墻,木架,館不大。
有人問老鄉:“你們村出過英雄嗎?”老人說:“出過,楊家的,死在外頭了,七十年才找回來。”邯鄲烈士陵園也安了他的骨灰盒。
戰斗結束,黨和政府成立一個新縣,叫宏毅縣,以他的“宏”和孫毅民的“毅”命名。
他再也沒有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被幾十年寫進寫出,最后終于刻進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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