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深秋的某個凌晨三點,我攥著手電筒站在新兵連走廊拐角。遠處廁所隔間傳來壓抑的抽氣聲,像是有人用枕頭死死捂住口鼻。這是我第三次在查哨時撞見相同的情形——那個叫張偉的新兵,總在夜深人靜時躲進最靠窗的隔間。
新兵連的廁所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白熾燈管在頭頂滋滋作響。透過門縫,我看到他整個人蜷縮在墻角,迷彩服下擺沾著未洗凈的泥點,肩膀隨著抽泣不住聳動。窗外的月光斜斜照進來,把他攥著信紙的右手映得慘白,那封家書已經被揉得皺巴巴,像片被雨水打落的枯葉。
"報告班長!"身后突然傳來哨兵的報告聲。隔間里的抽泣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手忙腳亂擤鼻涕的動靜。等我再推門進去時,張偉已經筆直地站在小便池前,眼尾還泛著紅,卻硬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班長,我...我尿頻。"
這拙劣的謊言讓我想起五天前第一次緊急集合。那天夜里暴雨如注,張偉的背包帶沒系緊,行軍途中臉盆"哐當"砸在水泥地上。他慌慌張張彎腰去撿,迷彩帽卻被狂風卷走,在泥水里滾成個黑乎乎的泥團。全連憋著笑看他在暴雨中追著帽子跑,誰都沒注意到他撿回帽子時,臉上淌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其實我早該發現的。每次食堂放《常回家看看》,他總要把頭埋進湯碗里;整理內務時,他總把全家福藏在枕頭最底層;甚至站軍姿時,有片梧桐葉飄落肩頭,他盯著看了半晌,喉結突然劇烈滾動起來。這些細節像散落的彈殼,直到那個改變一切的深夜,才被命運的手串成完整的軌跡。
那是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零下二十度的北風裹著雪粒子往領口鉆。我查完崗往回走時,發現崗亭里本該站哨的身影不見了。積雪覆蓋的臺階上,兩串歪歪扭扭的腳印通向百米外的電話亭。橘色燈光里,張偉正抱著軍用電話蜷成團,話筒貼在耳邊像抓著救命稻草:"媽,我膝蓋沒事...真的,不疼...就是...就是..."
話音突然斷了。我看見他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左手死死掐著大腿,右手握著話筒不停發抖。飄雪在電話亭頂棚積了厚厚一層,壓得鐵皮棚子吱呀作響。這個在單杠考核時磨破手掌都沒吭聲的兵,此刻卻哭得像個走丟的孩子,呼出的白霧在玻璃上暈開又消散。
我轉身走向服務社,買了包紅塔山。回來時他還在斷斷續續說著:"戰友們都好...班長特別照顧..."煙盒在我掌心捏得變了形,直到他掛斷電話抹著臉出來,我才從樹后閃身,假裝剛到的樣子把煙塞給他:"站崗冷,暖暖身子。"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他父親肝癌確診的日子。這個在訓練場上摔斷門牙都沒請假的兵,收到家書時躲在被窩里咬著手背哭了一宿。他不敢跟任何人說,怕被當成逃兵的借口,怕讓生病的父親更愧疚,更怕辜負了這身好不容易穿上的軍裝。
那天之后,我開始"恰巧"在熄燈后找他修槍械,"順便"聊起我當年想家時往炊事班面缸里掉眼淚的糗事。有次戰術訓練,我故意把他的水壺灌滿姜湯,說炊事班熬多了別浪費。最絕的是春節聯歡會,我攛掇文書把《軍中綠花》換成了他老家常聽的黃梅戲,當"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響起來時,這小子眼眶瞬間就紅了。
轉變發生在第二年開春。那場百年不遇的暴雪把整座山都封了,我們連奉命搶修通信線路。張偉背著三十斤的搶修工具,在沒膝深的雪地里蹚了五公里。狂風卷著冰碴子往領口灌,他眉毛結滿冰霜卻始終沖在最前面。當線路終于接通時,這個曾經躲廁所哭鼻子的新兵,突然轉身抱住身后的小胖子戰友,眼淚剛涌出來就凍在了臉上。
后來師部通報下來我才知道,那天他母親在電話里說父親病情惡化。但這次他沒躲也沒藏,而是紅著眼睛來找我:"班長,借我根煙。"我們蹲在器械棚后面,他抽完第三根煙,把煙頭狠狠按滅在地上:"我想明白了,穿著這身衣服,就不能讓爹媽丟臉。"
多年后的軍官授銜儀式上,我看著臺下那個肩章锃亮的年輕連長,突然想起新兵連廁所里蜷縮的身影。儀式結束他跑過來敬禮,手還沒放下就挨了我一拳:"臭小子,現在還敢躲廁所哭嗎?"他揉著肩膀笑,眼角卻閃著光:"報告老班長!現在要哭也是帶兵時被氣的!"
禮堂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十年前那個追著帽子跑的笨拙新兵,此刻正站在隊列前給士兵們訓話。陽光穿過樹葉在他肩章上跳躍,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無數個深夜電話亭里的剪影,那些被淚水浸泡過的歲月,終究在軍裝下淬煉成了耀眼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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