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憐恤,不喜愛祭祀;喜愛認識神,勝于燔祭。?——《何西阿書》6:6
青春期總有去遠方流浪的沖動。剛畢業時,云南就成了最近的遠方。
那時的云南真的很遠。正是過年的時候,沒有高鐵,機票難買,坐火車臥鋪要十多個小時才到昆明。春運火車上爆滿。晚上臥鋪車廂里都是人,橫七豎八的坐在走廊上。滿滿的行李堆滿了過道。列車員看我行李就一個背包,很是好奇
“你到哪個站?”
“昆明”
“是回家嗎?”那時的列車員不像現在這樣高度職業程式化。他們還會跟你拉家常。
“去旅行。”
“旅行?!天吶,你報個旅游團嘛,很多人根本就買不到火車票。”那位男列車員用云南口音憤憤不平的說。我的流浪占用了別人春節回家的機會。
我暗自笑他的迂,流浪的青春怎么可能跟旅行團。
臥鋪車上雖然睡不好,尤其是春運期間,到處是人的汗味,空氣也悶,臨近廁所的地方味道特別大。但那種波折和緩慢,增添了流浪的痛感,哪怕比硬座上的農民工兄弟舒服太多。
到了昆明,還要繼續坐臥鋪汽車才能到紅河。紅河與西雙版納交界,山路崎嶇,民族眾多,想象中的遠方。我坐了輛8座的面包車前行,但車里至少塞進了16個人,我被擠到靠窗的位置,就像三明治里的煎蛋,體積壓縮了一半。還有一個人幾乎是橫躺在眾人腿上。車里除了人還有幾大包行李,記得有個竹藤編織的背簍,裝著一只快下蛋的雞。那種喜劇片里才會出現的擁擠,人倒能忍,擔心雞會窒息而死。
記得挨著我的是一位20出頭,和我同年的姑娘,臉上有著云南人特有的黝黑,以及泛紅的臉頰。衣著時尚花色T恤,頭發染成藍色,銀色的耳環閉環,比較濃艷的睫毛和眼妝,友善的給了我一個歉意的微笑,讓這一路擠得倒也不難受。姑娘是版納傣族人的人,在昆明酒吧上班,正好回家過年。我說要去版納。姑娘熱情介紹哪哪好玩的,其他的我都忘了,只是記得她說她村寨里過幾天有一個祭刀儀式,凡觸碰過那把刀的人都神秘的死去,所以每三年要用刀殺一頭牛,再把刀封印。激起了我很大的興趣。
“誰來祭刀?”
“村里的長老。”
“怎么殺的牛呢?”
“我只參加過一次,三年前,不記得了,離長老很遠”
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清晨就到了紅河縣城。我下了車和姑娘道別,她要繼續去西雙版納。她時尚前衛的裝扮和土里長出來的笑容堆在一張臉上,跟昨天初見那樣向我微笑,再見。我禮貌地問
“怎么稱呼你?”
“就叫我玉罕。”
“玉罕你好。叫我安安吧”
“安安你好。”
那時沒有微信,我想茫茫人海也見不到了,就沒留電話。當是美麗而短暫的相遇吧。
從縣城到梯田,到村寨也是這樣乘車。每個車主像是幾何學家一樣,巧妙的利用著車里的每寸空間。當然這是很多年前。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云南也和全國一樣,一座一人。這一幕成了歷史。倒有點懷戀一起擠車的時候,滿車各種氣味,也各種人味。
我去了紅河的元陽梯田,那時剛剛火起來。清晨時,梯田邊就擠滿了長槍短炮的攝影器材。但梯田真正讓我感動的是傍晚的時候,雖然拍不出清晨那樣傾國傾城的照片,但夕陽卻在注滿水的梯田上彈起了貝多芬的月光。梯田由很多破碎空間組成,夕陽在水面上有時分成兩個,有時分成三個,夕陽漸漸落下,天邊和水面慢慢從黃色變成橙色,紅色,深紅,夕陽在水面上繼續變奏,直到落山。落山后,天上的奏鳴曲才剛剛開始,晚霞開始從天空的深紅,變成云朵的深紅,直到細微的紫色出現,如同最后的華彩樂章。太陽完全落山后,星空又開始夜曲,綻放最后的璀璨。云南的傍晚就這么迷人。
我走在星空下,對面的大山上也間插著燈火,那是山寨里發出的光。這里主要居住哈尼族、苗族和花腰彝族,隱約還飄來山歌的腔調。我大概走了兩個小時,從梯田走到所住的哈尼族村民家里。
這就是我青春的遠方。
一路上,車子行過一段山路就出現一片略微平坦的丘陵田地,山是深綠,田在陽光下或是金黃或是淺綠,如此反復。紅土地則勾勒出了整個行程的輪廓。節奏錯落,如同穿行在印象派的畫里,也像在聽《藍色多瑙河》。
一路上也路過很多民族村寨,聽說當地苗族在草坡上有一個情歌節,我跑去圍觀,但早就圍滿了人,除了當地人還有好些老外。結果,圍觀了一上午,一首情歌都沒唱。要是在動物園這么圍觀,猩猩熊貓也不會習慣。人家自發的感情歌唱遇到這么圍觀,除了專業歌手,誰也唱不出來。要真是專業歌手就沒意思了。
后來遇到一個傣族村寨正在過節,一群傣族老婦人圍著一堆火,隨著銅鼓聲,跳起簡單的舞蹈。真正的節慶,村民動作都不復雜,但情感真摯。傣族村寨的出現,讓我知道,西雙版納不遠了。
我在QQ上約了探險組團。那時在網上驢友群里有這樣AA召集的群。自發組織,沒有商業操作。
這次活動領隊是版納本地人,我們叫他老李。老李是戶外達人,準備自己開戶外旅行社。這次AA組團是為了測試探險路線。
到版納后,我們這隊人在版納首府景洪的包燒店見面。包燒是把食材用粽葉包起來烤,肉汁混合著香茅草等香料,奇香無比。我們一邊吃著包燒,一邊認識彼此。同行的有版納當地城里年輕人,雖在當地但周邊山野村寨仍是遠方。還有情侶為了避開人群,去一個安靜的村寨;或者我這樣的背包客。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遠方。
領隊老李和我差不多大,二十出頭,看上去靦腆,但聊起西雙版納來如數家珍,就像是他的臥室一樣。老李說,后天在勐遠一個村寨有個三年一度的祭刀儀式。難道就是前幾天玉罕說的那個?應該是的。看來這個儀式在西雙版納遠近聞名。我們準備一起租車去勐遠。
我們在祭刀儀式前一天晚上到的勐遠村寨,準備住在村民家里,第二天清晨就去看祭刀儀式全過程。我晚上看著窗外的星星,想著明天會不會遇到玉罕。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村寨的中心廣場,那是平時寨子長老和村民議事聚會的地方。只見一個穿著傣族服裝的村民恭敬的端著一個厚重的刀座,刀座上盛放著一把中等長度的刀。大概有大半米那么長,刀包裹在鑲金木制刀鞘里。傍邊的村民簇擁著刀,人群里議論,誰誰誰那年碰了這把刀,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讓在場的氣氛更加莊嚴肅穆。
我看著刀被端到村寨旁的草坪上,若大的草坪上,很多村民早已排好隊,圍成一個很大的圈。圈里有頭黑色的牛,被繩索栓在中間的柱子上。牛的品相極好,據說能有幸參與祭刀儀式的牛都必須品相好。讓人想起商周祭祀時,那種神圣的場面。古代把獻祭的祭品叫犧牲,其中“犧”就是指毛色純正品相好的祭品。這樣的祭刀算是祭祀的活化石。
看到那把刀端上來,我們村民們自覺地閃開道。在移動的時候,我看到了玉罕,她穿了件粉紅的T恤,少了分前衛,多了分乖萌。我驚喜的叫到
“玉罕”叫了三聲才在人群中聽出了我的聲音。
“啊,安安,哈哈,你真的來了。”
“好熱鬧啊”我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
“嗯,我們這里就是熱鬧”她好像也很突然,不知道怎么表達熱情“待會兒殺牛有牛肉吃。”
由于隔得比較遠,我們隔著人群相見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了祭刀儀式。
這時,一位長者摸樣的人,穿著隆重的傣族服侍,頭上還戴了傣族有身份的人才戴的帽子。他拿起三炷香,點燃后,向天默念了幾下,隆重的把香放下。然后,莊重地拿起了刀,向牛的腹部,一刀捅去。村民們嘩然地叫一下。
然后,又是第二刀,第三刀。幾刀下去后,就把刀放進刀鞘里。
據說,再過三年的祭刀儀式才會打開。
我關注的重點轉移到牛身上。
那頭牛挨了幾刀下去,居然一聲不吭,動都不動,任憑血流淌著。
過了十分鐘,還是不動。
一刻鐘,還是不動,但此時我能清楚地看到牛的眼淚從眼珠里流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牛流淚,是痛的,還是被辜負,我辛苦給你們耕地,你們就這樣捅我。
看到這里時,我也很難受。我看了看不遠處的玉罕。她驚訝的望著那頭牛。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那頭黑牛,轟然倒地。
然后,村民們上前,肢解,洗凈,開始烹飪起來。
我愣在那里很久,心里不好受,似乎牛的血淤堵在我心里。那頭牛的眼淚和倒地一直出現在我印象里。
我不想吃牛肉,準備去招呼玉罕,也許跟她聊,能讓我難受的情緒轉移。
但此時,村民們架起了鍋,在場好幾百人,看來其他村也來看熱鬧,人們分成若干桌準備吃牛肉火鍋,秩序被打亂。而玉罕卻不見蹤影。
我在村里找了很久,都沒看到她,難道是去其他村走親戚?還是像我一樣難過回家了?
后來,我們隨著租車去別處玩耍,從此就再也沒見到她。
多年后,她驚訝地看著牛倒地的樣子和牛的眼淚一起,成為了我的回憶。
多年后,老李理想實現了,開了戶外旅行社,生意很好,成了西雙版納的名人,有次我去臺灣出差,居然看到臺灣電視臺采訪他的影像。
我跟老李打電話,“我在臺灣看到你了。”
老李說西雙版納是很多人遠方的夢,來遠方探秘的人越來越多,但競爭也越來越大。
更讓他無力的是路線經過的傣族、布朗族、基諾族村寨,村民大都外出打工,留下大眾化的運營團隊來商業運作。
“現在里面的都是穿著民族服裝的演員”
“村民們在這里比打工掙錢多啊”
“旅行社都是量販經營,真正的村民沒法短時間滿足游客的體驗”
“祭刀儀式呢?”
“那個地方改成潑水節表演了,每天都過潑水節”
“那長老呢?”
“好像退休了,我也不知道”
“哎”
“你的運氣好,那個時候還是原汁原味”
我又想起了玉罕,不知她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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