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大劇院，一句穿云裂石的“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激蕩著劇場穹頂，掌聲如潮。

聚光燈下的老生演員藍天，濃墨重彩也難掩其骨相的清峻之氣。他飾演的楊子榮，既有武生的英武灑脫，又兼具老生的沉穩(wěn)內(nèi)斂，宛如宣紙包裹著一團熾熱的火焰，令人過目難忘。

然而，待到戲臺上英雄收勢，額間汗珠滴落，舞臺的光芒散去，藍天卻如同潮水退卻般迅速隱入人群。他麻利地卸妝更衣，悄然從劇院的側(cè)門離開，融入上海夜色之中。

舞臺上的藍天，是千錘百煉、智勇雙全的偵察英雄。舞臺下的他，是卸下光環(huán)、回歸本真的普通人。今晚，藍天以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楊子榮一角，在上海摘得第32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甚至票數(shù)高居榜首，也全無驕矜之氣。或許，正如他所言：“楊子榮教會我，戲比天大；生活告訴我，人比戲真。”

藍天參加頒獎晚會　　王凱 攝

一腔赤誠鑄就英雄

“能夠在上海角逐梅花獎，是向‘娘家寧’的一次匯報。”藍天用滬普笑言。這場終評演出，上海京劇院傾全院之力護航：重新制作舞美，恢復(fù)35年未現(xiàn)的現(xiàn)場大樂隊，交響樂與京劇傳統(tǒng)樂隊交織出磅礴氣勢。

演出前，藍天拒絕了一切社交，等到大幕一拉開，物我兩忘，他就是楊子榮。

一場場戲高潮迭起，藍天的水衣一遍遍濕透，肉嗓已如刀割，仍滿宮滿調(diào)，觀眾席的喝彩聲“掀翻房頂”，耳邊是“炸了窩”的叫好。上海京劇院院長張帆評價：“藍天的唱腔字正腔圓，表演情感充沛，‘打虎上山’他唱得是神完氣足，現(xiàn)在正是他的最佳狀態(tài)。”

藍天與楊子榮的結(jié)緣，仿佛是命中注定。而那一次舞臺上的意外負傷，更讓他與這位英雄人物的血脈相連。2017年，藍天在天蟾逸夫舞臺演出《智取威虎山》，最后一場開打時右腳粉碎性骨折，他單腿撐完全場，被攙扶謝幕后才就醫(yī)。他輕描淡寫：“藍天可以倒下，但英雄楊子榮決不能倒下。”

這種“戲比天大”的信念，源自童祥苓等前輩的言傳身教。童老曾以解放上海時“解放軍睡馬路”的場景啟發(fā)他：演英雄，要懂他們?yōu)楹稳紵?/p>

老天爺賞飯，也得自己端碗。生于河北鄉(xiāng)村的藍天，父母曾是戲曲演員，因傷退居幕后。黑白電視機里的戲曲人物，是他最早的“偶像天團”。藍天模仿人家捋髯口、甩水袖，5歲時一段《智取威虎山》里的“朔風(fēng)吹”，讓他爹耳朵根子一動，發(fā)現(xiàn)了這小子的天賦。

藍天考上了河北省藝校，因為那年沒有京劇班，愣是去學(xué)了河北梆子。好在，命運總會把人帶到該去的那條路上。1997年，上海戲校校長王夢云到河北招生，慧眼識珠，一句“這就是個該學(xué)京劇的孩子”，將他帶到了上海。

然而，變聲期這道坎兒，從他一到上海就降臨了，且像夢魘一樣如影隨形了10年。那會兒，他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犯惡心，玩命地翻跟頭，將勁頭都放在武行里。放假回家，他爹有耐心，硬是操著琴，一遍遍地幫他找回那“金嗓子”。凌晨的操場上，是他喊嗓子的身影，起不來，就讓同學(xué)用搪瓷面盆貼他肚皮，一個激靈，保準(zhǔn)清醒。

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一出《四郎探母》，那高亢的嗓音一亮出來，嘿，就知道，這小子，又回來了！而且，更厲害了！

藍天進上海京劇院沒多久，就出演了青春版的《智取威虎山》，后來成了第六代楊子榮，行萬里路，演百場戲。

從懵懂孩童第一次哼唱，到如今在舞臺上揮灑自如，這中間的付出和積累，只有藍天自己最清楚。聽他回憶童祥苓給他講戲，那簡直就是把楊子榮這個人物掰開了揉碎了講。受傷那段時間上不了舞臺，他便去楊子榮紀(jì)念館尋根，去感受英雄的血性和信仰，這才把這個角色演活了。

一餐一飯難忘師恩

藍天在上海的舞臺首秀，是1997年下半年，當(dāng)時他剛進入上海市戲曲學(xué)校學(xué)習(xí)，王夢云讓他和92班的師哥師姐在逸夫舞臺演出《二進宮》，他在第二出戲出場，飾演楊波。

演出完觀眾都站起來，還在謝幕的時候用上海話喊：“把胡子摘了。”藍天一開始沒聽懂，后來明白了，就把髯口摘了，掌聲更熱烈了。

學(xué)生在劇場演出結(jié)束后，戲校都會發(fā)一份點心，是肉松煉乳蛋糕、香腸面包和一盒牛奶。自己的戲份演完后，藍天很興奮地領(lǐng)點心、卸妝，又繞了一圈走進劇場。因為后面還有一出大軸的戲，是92班師哥們演出的《雁蕩山》。

那時候劇場里還沒有禁止飲食的規(guī)定，他跑到二樓觀眾席，邊看《雁蕩山》演出，邊吃點心喝牛奶。那出《雁蕩山》，直到現(xiàn)在他都記憶猶新。

藍天始終對上海懷有深深的感激。他深知，自己的成長離不開諸多老師和前輩的諄諄教誨與提攜。從河北的張少春到上海的童強、關(guān)松安、童祥苓等名家名師的指導(dǎo)，再到尚長榮、陳少云等“定海神針”級別藝術(shù)家的提攜，都讓他受益匪淺。

關(guān)松安給他摳戲，那簡直是“顯微鏡”級別的，一個眼神不對，一個步子沒到位，都逃不過老師的法眼。就連學(xué)生的伙食，這位老師也包圓了，隔三差五喊藍天到家里，做紅燒肉、油爆蝦、羅宋湯給他補營養(yǎng)。

上班后，藍天還常常去關(guān)老師家中。2014年他“文韜武略”專場最后一場《定軍山?陽平關(guān)》演完，第二天就來到關(guān)松安家。老師中午給他做了冬瓜燉小排骨湯、油爆蝦、紅燒素雞、番茄胡蘿卜。尤其最后這道菜，拌在米飯里，藍天能吃三碗。

關(guān)松安說：“這年頭都說經(jīng)濟掛帥，只有我做這賠本兒的買賣，白教你戲，還白給你小子做飯吃。”師生倆哈哈大笑。雖說觀眾很捧藍天，這專場也算是演下來了，但是老師的標(biāo)準(zhǔn)絲毫沒降低：“別忘乎所以，好多地方不及格。”然后，又是一招一式的細節(jié)提點。

《戰(zhàn)太平》這出戲，也是關(guān)松安教給藍天的，老先生們總說，這個戲不到40歲別唱，而關(guān)松安講，“有機會就唱，唱到40歲、50歲、60歲后，才會更好”。憑著這出戲，藍天獲得了青京賽的金獎，又在上海的“文韜武略”專場中匯報給觀眾。

一次響排恰逢端午節(jié)，藍天請前來指導(dǎo)的關(guān)松安到京劇院對面的老揚州飯店吃頓飯，老師說晚上不宜吃多，就吃一碗魚湯面吧，卻給藍天點了他愛吃的紅燒肉，還有一份灌汁大湯包。

待湯包上來，藍天用吸管一吸，湯汁讓他皺起了眉頭。關(guān)老師趁機講道理，這個包子就像演的戲，形兒是包子，里面的味兒不對，你讓觀眾怎么再來吃你的“包子”？

“今天對你如此嚴(yán)厲，是希望你不忘初心，要像大學(xué)剛學(xué)這出戲時似的，唱念做打還要規(guī)矩再規(guī)矩。以《戰(zhàn)太平》為例，你今后演的每一出戲皆如此對待，戲熟了是好事，但別爛熟。”關(guān)松安的諄諄教誨，讓藍天把熟戲生演的準(zhǔn)則一直銘記至今。

一人千面風(fēng)采斐然

從傳統(tǒng)戲《四郎探母》《定軍山》到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龍?zhí)队⒔堋贰赌赣H》《紅高粱》，藍天穿梭于古今，傳統(tǒng)戲駕輕就熟，唯勤練二字。而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現(xiàn)代戲最難演，因程式要化于無形。弟弟蘭浩是上海歌舞團的演員，他參演的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讓藍天癡迷，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來藍天在《龍?zhí)队⒔堋分幸踩谌肓瞬簧僦袊璧纳矶巍?/p>

更難得的是，藍天文武昆亂不擋，白玉蘭戲劇主角獎，是他憑昆劇《邯鄲記》里的盧生一角得的。梁谷音見他便眉開眼笑，曾提攜他一起演《潘金蓮》，藍天演武松。計鎮(zhèn)華教他也是知無不言。張洵澎在上昆看到他，高興地拉著他的手：“我一聽說《邯鄲記》由你來演，我高興得不得了，準(zhǔn)沒錯兒！”

臺上，藍天常常塑造一些一臉正氣的嚴(yán)肅角色，生活中，他的模仿能力很強，各地方言信手拈來，上海話也不在話下，常常逗得身邊人樂不可支。每天的所見所感，都成了他舞臺的素材。

這次梅花獎進校園的導(dǎo)賞講座之中，一位年輕的學(xué)生問他該如何欣賞京劇，藍天的答案很簡單：多看。他說起戲迷看戲看得多，早已知道哪一折的唱段精彩，《四郎探母》里的“坐宮”看多了，就知道“站立宮門叫小番”的嘎調(diào)是全劇的高潮。

演出通常7點一刻開戲，藍天模仿老戲迷一邊吃餛飩、一邊看手表、一邊嘀咕，“現(xiàn)在8點整，藍天這前面慢板、導(dǎo)板、圓板、對唱，嗯，楊延輝和鐵鏡公主對唱有點意思，差不多時間了”，不緊不慢放下碗，走兩步，推開劇場的門，聽完對唱，聽完“叫小番”，一轉(zhuǎn)身，回去了。一連串表演逗得這群00后都說，下次一定要和藍老師劇場見。

兩次登上央視春晚，多次亮相新年戲曲晚會，他的實力早已被廣大戲迷所認(rèn)可。此次梅花獎的加冕，更是眾望所歸。開演前，飾演欒平的丑角名家嚴(yán)慶谷就說，藍天拿梅花獎，沒什么懸念，這是上海的自信。

梨園行講究一棵菜精神，在這次競梅之路中也是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光是楊子榮這個生行的唱念做打上了強度，其他的角色也全都是鉚足了勁。大家心里有數(shù)，這不光是一個演員的評獎，更是將上海京劇院、上海的藝術(shù)水準(zhǔn)秀給全國看，生旦凈丑一起在這個舞臺上激情地燃燒。

早年間，藍天曾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留下文字的印記，而如今，除了演出信息，鮮少能尋覓到他的個人蹤跡。鴨舌帽、口罩、圍巾，幾乎成了他的標(biāo)配。幾年前，在上海戲校老校長王夢云的收徒儀式上，筆者坐在最后一排，直到散場起身時才赫然發(fā)現(xiàn)，身旁那位一直低調(diào)地戴著鴨舌帽的人，竟然是他——藍天。

離生活遠一些，離藝術(shù)近一些。藍天欣賞不拍戲就“消失”的張譯，有幸獲獎，他更要沉下心來，繼續(xù)學(xué)習(xí)，接受磨礪。

此刻獎盤在手，藍天更加覺得——最好的戲永遠在下一出：“希望自己以后能永遠保持這一份激情，演更多的戲給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