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敘事空間內設置敘時雙線,是曹雪芹“大時間觀”的一種獨創操作,這是曹雪芹對單線單向度敘事敘時傳統思維和寫法的重要突破。為了闡述方便,現以“襲人進言”為例說明之。
電視劇《紅樓夢》中袁玫飾演襲人
一
《紅樓夢》第34回[1],寶玉挨打后,王夫人喚襲人詢問情況,襲人趁機向王夫人進言,提出一個處心積慮的建議:(黑體系引者所標)
怎么變個法兒,以后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便好了。
王夫人大吃一驚,連忙追問,襲人顯然早有準備,說出一番頗聳人聽聞又貌似極為懇切的言辭,她說:
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
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事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只有燈知道罷了。
劉旦宅繪襲人告密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情節。襲人通過進言,獲取了王夫人的寵信,加了月例銀子,把她提到了“準姨娘”的地位;也通過這次進言,使得王夫人加強了對賈寶玉和怡紅院生活的暗中防范,為以后的抄檢大觀園和晴雯等女奴悲劇埋下了伏筆。
襲人進言的關鍵內容是建議把賈寶玉搬出大觀園。其主要理由是“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
拿年齡和男女問題說事,這本來符合父母對青春期兒女關心的正常心理,當然更符合重視“男女之大防”的貴族賈府的禮教規范要求,尤其投合把賈寶玉視作自己未來命運所系的母親王夫人的心思。
她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提出這一建議,與他聽到了賈寶玉對林黛玉傾吐愛情心聲,“嚇得魂消魄散”有直接關系。
這件事,突出地表現了襲人的傳統觀念、私心盤算和巧言慧舌。讀者和評點者,不乏尖銳的評論,但似乎沒有人指出襲人進言與文本敘時的重大誤差。
改琦繪襲人
依文本所敘,緊接著“寶玉挨打”的“襲人進言”是發生在從第18-19回至第53回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這個大敘事板塊里的事情。這一年元春省親后不久,寶玉及黛釵等奉貴妃旨意入園居住。第23回寫道:
如今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后,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使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遂命太監夏守忠來榮國府下一道諭:命寶釵只管在園居住,不可禁約封鎖,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該回書敘寶玉進園后,作《四時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又第25回癩頭和尚手擎通靈寶玉嘆曰:“青埂峰一別,展演十三載矣!”
劉旦宅繪寶黛共讀西廂
可知寶玉進園時年齡是十三歲,即周汝昌《紅樓紀歷》及沈治鈞《新編紅樓紀歷》之紅樓十三年。[2]
賈母擇二月二十二日進園。寶玉挨打時間,依第31至33回描寫可推算出來,在五月六日下午[3],進園約兩個半月。
第36回寫,寶玉挨打后,賈母傳話說:“一則打重了,須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時年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
這就使人感到奇怪:
寶玉等進園不到三個月,襲人怎么就說“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的話呢?莫非兩三個月進園前,貴妃娘娘、賈府的老祖宗、賈寶玉的父母都不知道孩子們“大了”,“男女之分”,需要一個丫頭來提醒嗎?貴妃剛發旨意要寶玉姊妹們入園居住,襲人一個丫頭,怎么有那么大膽量敢提出要寶玉搬出園子,防止出事?這不是狂悖犯上嗎?
同樣令人奇怪的是,王夫人對襲人這番與貴妃旨意對抗的話不但不反感,反而欣然接受,而且很感激,這又是為什么呢?
《花襲人評贊》
這顯然說明,王夫人與襲人處在意識到“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的同一語境中,而這個語境,已經不同于前文所敘奉旨入園居住才幾個月的語境,應該有二三年了。但這樣說,豈不是又與文本敘時線索相矛盾?問題就這樣發生了。
從現文本看,雖然王夫人很感動襲人的忠心,但并沒有接受把寶玉搬出大觀園的建議。至少前八十回,即到寶玉十五歲那年還沒有搬。搬出是第九十五回寶玉失玉病重后的事情。
以上分析表明,現文本的“襲人進言”的敘時內容,存在明顯誤差。襲人絕不可能在寶玉等進園不到三個月就講出“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的話,也絕不可能提出把寶玉搬出園子的建議。
這些話,這種建議,必定要在寶黛釵入園居住二三年后,遇到寶玉挨打這種重大突發事件,才有可能說的。
既然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顯示的“襲人進言”的敘時誤差,無以邏輯自洽,如果我們不從曹雪芹的藝術創造中找到合理性的解釋,就不能回答作家“誰解其中味”的追詢。這種藝術創造,筆者試圖探索的答案是,在文本中,作者設置了小說同一敘事空間的敘時雙線。
《名家圖說四大丫鬟》
二
二百多年前,戚蓼生就指出《石頭記》“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的特點。[4]這是曹雪芹的獨特藝術創造。這一創造,現代敘事學理論或謂之“復調敘事”。它在敘事時間(敘時)方面的處理,則是設置敘時雙線。
小說創作過程研究表明,《紅樓夢》敘時雙線甚至多線的出現,是由于《風月寶鑒》舊稿、明義所見《紅樓夢》初稿被整合進《石頭記》至《金陵十二釵》(《紅樓夢》)增刪稿所致。但當曹雪芹最終基本完成前八十回時,它已經成為一種特殊的敘事藝術手段了。[5]
在小說總體構思上,敘時雙線的設置,是為了解決家族史敘事與青春夢敘事兩大主旨的矛盾。全面展示賈府衰敗歷程的家族史敘事,要求敘時的低起點和必要的靜態延宕,這就是石頭記事以通靈寶玉隨賈寶玉降生即一歲為起點的敘時脈絡,它是《紅樓夢》的敘時主線。
《從曹學到紅學》,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但是表現自由個性理想和愛情婚姻問題的青春夢敘事卻要求少年青春敘時的特征性和動態性,要求突出“兒女之真情”及其悲劇命運的動態過程。這種對敘時要求的矛盾,又在同一空間即貴族賈府的環境里展開。
按照常規,同一空間的必須是單線單向度的。但這顯然無法解決家族史敘事與青春夢敘事的不同敘時要求。于是,曹雪芹煞費苦心,創造性地設置了同一空間的敘時雙線。這一點,在全書最大的敘事板塊——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最為突出。
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之所以重要,筆者有過闡述,一方面,十三歲是作者曹雪芹十四歲遭遇家庭變故的前一年,在家族史敘事中具有寄托懷舊情結的標志性意義,所以用了前八十回的將近一半篇幅(三十五回半)描寫這一年的“末世之盛”;另一方面,這又是書中賈寶玉進入心中的理想世界大觀園的第一年,作者要在這一年,充分展開青春夢的描寫。
在家族史敘事的鏈條上,為了渲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從起點元宵省親、打醮、游園到終點除夕祭祖一系列大場面描寫,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是靜態延宕的,賈寶玉不能長大;而在青春夢敘事的鏈條上,為了符合青春歲月的成長規律,卻必須有一條動態的少年青春年齡線,賈寶玉和群釵必須長大。一動一靜,二者顯然存在尖銳矛盾。為此,作者大膽打破單線單向度敘時,采取了超常規的雙線敘時手段。
《探驪:從寫情回目解味紅樓夢》,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4月版
在具體操作上,這條動態年齡線是由隱而顯的。所謂“隱”,就是通過具體事件顯示年歲推移,人物成長。這主要通過賈寶玉體現。其實,第二十三回寫賈寶玉入園后寫春夏秋冬四時詩,就暗示了時間的推移。
不過第二十五回寶玉仍是十三歲年齡線的定位。但引人注意的是,寶玉重生后,年齡明顯變大,二十六回起,不但對林黛玉的愛情表白更加直接熾烈,而且與園外成人世界直接聯系,出現了人們所說的“大寶玉”現象。“寶玉挨打”就是在在這條隱形年齡線上出現的事件。
至于寶黛之戀,更由相互試探、誤解、糾結、激烈碰撞發展到定情交心的熱戀階段,以至于襲人聽到寶玉對黛玉訴肺腑的表白,“嚇得魂消魄散”,這才決定趁機向王夫人進言,把“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作為突出問題提出來。可見年齡“大了”正是動態年齡線隱形運行的表現。
至于它的顯性處理,要到第四十五回才出現。這回林黛玉在與薛寶釵傾心交談時自陳“我長了今年十五歲”,年齡添加了三歲。庚辰本此處批云:“黛玉才十五歲,記清。”[6]表明這確實是作者的年歲添加。
《曹寅與曹雪芹》(增訂本),劉上生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版。
與此相聯系,第四十九回寫寶玉及群釵“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全部調高了年齡。這樣,前面第二十五回以后的隱形年歲長大就與第四十五回以后的顯性年歲添加銜接起來,形成了一條青春夢敘事的完整動態鏈條。
與體現家族史敘事的“末世之盛”的靜態的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鏈條平行互映。這合理嗎?是的,不符合現實事理,但卻符合藝術創造的“事體情理”。
三
“襲人進言”就是青春夢敘事的動態年歲鏈條上接續“寶玉挨打”大波瀾的一個事件。它并非發生在靜態的賈寶玉十三歲年齡線上,而是發生在“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也大了”的動態年齡線上,因而是合乎敘事情理的。
“寶玉挨打”的直接導因“流蕩優伶私贈表記”就是第二十八回賈寶玉在與世家子弟薛蟠、馮紫英,妓女云兒的聚飲酒宴上認識了當紅小旦琪官-蔣玉菡,而且一見傾心,即為知交。沈治鈞評論說:“寶玉隨薛蟠招倡優侑酒,乖違十三歲年齡。”[7]
如果從動態年齡線視角看,“大寶玉”現象就不奇怪了。過去,人們單純從小說創作過程的角度研究,看作“時序混亂”“年齡錯迕”等,現在看來,也許過于片面了。至于“寶玉挨打”敘事敘時的具體探討,只能另文專論了。
《王蒙紅樓夢十八講》
王蒙先生多年前就以文學家的獨特敏感闡述了他稱為時間模糊化的“紅樓夢現象”,指出:“在《紅樓夢》中,確定的時間與不確定的時間,明晰的時間與模糊的時間,瞬間與永恒,過去、現在與未來,實在的時間與消亡了的時間,這些因素是這樣難解難分地共生在一起,纏繞在一起,躁動在一起.《紅樓夢》的閱讀幾乎給了讀者以可能的對于時間的全部感受與全部解釋。在《紅樓夢》中,時間是流動的,可變的,無限的參照卻又是具體分明的現實。”[8]
《紅樓之花:襲人晴雯卷》
當然,人們需要將這種哲理和藝術感受變成可分析理解作家創造性的具體認識,筆者對“敘時雙線”的思考意義也許就在這里。
2025年5月11日于深圳
注釋:
[1]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2]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183-212頁;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年版,180-202頁。
[3]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190頁。
[4]戚蓼生《石頭記序》,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27頁。
[5]參見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里新詮》,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六章,327-352頁。
[6]【法】陳慶浩編《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592頁。
[7]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189頁。
[8]王蒙《紅樓啟示錄》,三聯書店1991年版,305至306頁。
1、劉上生《換一個角度思考——<紅樓夢>人物年齡錯迕問題新探》,光明網http://wen.yi.gmw.cn/2024-10-9
2、劉上生《林黛玉的年齡添加和曹雪芹的“大時間觀”——<紅樓夢>人物年齡錯迕問題新議》,《曹雪芹研究》2025年第1期
3、劉上生《寶黛之戀“情”“理”矛盾之藝術處理——讀紅札記》,光明網http://wen.yi.gmw.cn/2025-5-8
4、劉上生《劉姥姥二進榮府的敘時操作——再談曹雪芹的“大時間觀:》,古代小說網2025-5-14
5、劉上生《從曹學到紅學》,《曹寅與曹雪芹》(增訂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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