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60 年代的伯克利》
2019 年出版《游蕩集》時,許知遠說期待自己繼續旅行,積累更多斷片。五年過去,“斷片之誘惑”仍在持續。
撰寫梁啟超傳記、拍攝《十三邀》、錄制播客“游蕩集”之余,他也去紐約見伍迪·艾倫、馬內阿;與王賡武談論文明與文化;在日本停留,萌生了在東京開一家書店的小念頭……旅途間隙的所見所聞又一次集結成冊,并納入之前的“斷片”,重新修訂、匯編成新書《伯克利的魔山》。
在序言中,許知遠寫道:
“那時,我 27 歲,想去住最古老、豪華的飯店,與最聰明的頭腦交流,和最有風情的女人約會,去躲過一次又一次的危險,這些邂逅將匯聚成一卷又一卷的 Feuilleton(小品文、專欄,或者干脆音譯為‘阜利通’)集合。二十年過去了,我想問自己,為何這一切沒能實現,下一個二十年,它可能實現嗎?
“《伯克利的魔山》是這個未遂之夢的新注解。它收錄了過去幾年中,我在世界各地蜻蜓點水式的記憶。除去約瑟夫·羅特,它還受到米沃什的少許影響。我深知自己永企及不了這位波蘭人的詩意與洞察,卻借鑒了他的某種方法——以字母表組合自己的人生經驗。
“它也是以‘游蕩集’為名的系列作品的第一本。我暗暗期待,每兩三年,能推出一本新記錄。假以時日,它們也將構成一個妙趣橫生、帶著我的情緒印記的世界萬花筒。”
今天單讀分享書中收錄的同名文章《伯克利的魔山》。借助 AI 和許知遠的漫畫形象“獅子叔叔”,我們重現了他在伯克利的時光。
伯克利的魔山
撰文:許知遠
記不清巴德伯格什么時候死去,兩年或是三年前。
陳也是一樣。去年還是前年。
我們剛一到達,靜靜沉思的巴德伯格
就談起了一開始很難習慣,
因為這里沒有春天或夏天,沒有冬天或秋天。
“我不停地夢見雪和白樺林。
這里很少改變,注意不到時間怎樣過去。
這里,你會看到,是一座魔山。”
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去世了,陳世驤也離去了。在漫長的時間里,他們在加州伯克利教授中國古典語言與文學,同樣博學、冷僻。在寫于 1975 年的詩作《魔山》中,米沃什緬懷他們。這緬懷既模糊又清晰。他記不清他們的死亡時間,卜弼德該是“兩年或者三年前”,而陳世驤也一樣,“是去年或者前年”,卻清晰地記住了他們共同分享的邊緣感。米沃什沒讀過他們的著作,他們也讀不懂前者的波蘭語詩歌,把他們聯在一起的是流亡的命運,“誰會在乎他們呢。這里陽光普照”。
在電報街上的莎士比亞書店,我看到了這本米沃什英譯詩選,偶然翻到這一頁。我對詩句一知半解,更搞不清 Boodberg 與 Chen 是誰,卻被一種奇怪的氛圍吸引,它與我心中的伯克利大為不同。
圖片由 AI 生成
就像哈維爾是劍橋游學生活的支點,我將米沃什視作在伯克利生活一年的向導。哈維爾與劍橋并無關聯,但在克萊爾堂那經常過分清冷、無聊的晚間,哈維爾像風一樣給我帶來人生第二次熱忱,鼓舞起我對現實的介入。米沃什呢,他應該會教給我怎樣應對流亡的疏離與始終吧。
這當然不是我的初衷。伯克利最初吸引我的是它所代表的 1960 年代的美國精神,一種藐視權威、一切皆有可能的青春精神——不修邊幅的學生們高呼著,要讓龐大的資本主義機器停下來。這也是對自己沉悶的青春經驗的逆反,1990 年代的北京迅速卷入消費主義與科技浪潮,那種改造社會、發現自我的熱忱已然退隱。
是的,2013 年的伯克利,那個鬧哄哄年代的遺跡還在。街頭上那些扎頭巾、渾身掛滿裝飾的流浪漢仍讓你想起嬉皮精神;在杜蘭旅館房間墻上《畢業生》的劇照上,本杰明正看著羅賓遜夫人的絲襪長腿,一臉困惑;圖書館旁的言論自由運動咖啡館擠滿了或讀書或閑談的年輕面孔,它是為了紀念 1964 年的運動而建……但這反抗精神已成為一種博物館式的存在。新時代精神綻放在了帕洛阿托 (Palo Alto) ,發明手機應用程序,動輒億萬美元的交易,是讓今天的年輕人一頭扎進去的資本游戲,對抗它才是笑話。
失望的不僅是時代氛圍,也有我的邊緣感。劍橋的學院尚能提供某種多元的社交生活,晚餐時韓國法學家、愛爾蘭戲劇研究者與美國史教授相聚一堂,你要入鄉隨俗,與對面的、左邊與右邊的客人輪番談話。一些人彼此熟悉,陌生者不斷涌入,一個智力空間由此形成。
在伯克利,我的辦公室是在東亞系的小樓中,中國中心與日本、韓國的院系相鄰。我分到了一個水杯和共用的打印機。據說,張愛玲也曾是這個中心的研究員,正是那位 Chen (陳世驤) 邀請她前來,以解她客居美國的一時困窘。又據說她每次都貼著墻走進辦公室,更不愿理睬同行。我對逼仄空間分外不安,把水杯遺忘在打印機旁,就再未走入這個地方。
圖片由 AI 生成
我有兩位要好朋友,一位是鐘愛日本與中國臺灣流行音樂的牙買加后裔,另一位則會用希臘語朗誦荷馬并手工制作家具,他們都教授中國文學與歷史。但劍橋的學院氛圍無法再現,大部分傍晚,我在正對著海灣的頂層公寓,一邊喝酒、聽著 BBC3,一邊看著太陽逐漸發紅、下沉,海灣大橋上的燈光亮起來,據說那是中國人修建的新橋。
米沃什在我的視野中鮮明起來。自 1960 年起,他定居于此,講述波蘭文學史、詩歌翻譯,固執地只用波蘭語寫作。他不喜歡伯克利,也不喜歡那股鬧哄哄的六十年代精神。他覺得加州野蠻——那些巨大的杉樹是一種自然的野蠻,嬉皮士們則是文化上的野蠻,他們都缺乏一種他追求的歷史意識。
我最初閱讀米沃什,不是因為詩歌,而是他的一部政治心理分析作品——《被禁錮的頭腦》 (
The Captive Mind) 。在我看來,再沒有一本書比它更典雅、深刻,直截了當地描述了 20 世紀知識分子與極權的復雜關系。米沃什必對此深感不屑,他一直試圖擺脫這本書的陰影。作為一名叛逃的波蘭外交官,他很容易成為意識形態之爭的象征,從一名內涵復雜的詩人被塑造成了一名冷戰戰士。他一定很難想象,他敏銳、清晰的道德語言,對于一個成長在陷入道德相對主義社會的青年,會產生怎樣的震撼。
在伯克利,他在流亡中的掙扎與驕傲,更讓我產生共鳴。他在自己的花園里、在心中、在語言上,重構豐富了他的家鄉維爾諾 (Wilno) ,讓這記憶滋養自身,抵御無根之感。他與卜弼德與陳世驤,都是 20 世紀之子,僥幸生活于意識形態沖突的夾縫,飽受流亡之苦澀。他們逃離了舊的壓迫地,卻在一個嶄新的世界無所依靠,他們所擅長且令他們著迷的東西毫不重要也無人分享,他們只有建立起更堅固的內在秩序,才能面對這無止境的虛空。
語言與學識成了唯一的庇護所,他們鍛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魔山”。“在句子中找到我的家,它精簡,像是錘煉的金屬。不是為了迷醉何人。不是為贏取身后持久的名聲。一種對秩序、節奏與形式莫名的需求,用以對抗混亂與虛空?!痹谠娂姆獾祝孜质矊懙?。
這深深打動了我。這與我個人的轉變相關,似乎比起之前的任何時刻,我都更渴望建立內在的秩序。多年來,我沉湎于捕捉時代精神、批評社會,在最初的語言快感過后,陷入失語。重復令人厭倦,更重要的是,你發現自己無法創造出獨特的理解。這正是我初學寫作時埋下的弊端,因為缺乏嚴格持續的精神訓練,我必須把精神附著在一個更大的力量上——時代、歷史、杰出人物,這都是對個人追問的回避。我不滿自己,也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進入不了那座“魔山”。那個魔山由天才的智識與精神的艱苦訓練構成,兩者我都不具備。
圖片由 AI 生成
米沃什也已離去,他回到故鄉,并帶著榮耀下葬。但他身經的歷史力量仍未退去。我對流亡產生了興趣,斷斷續續地拜訪了一些流放者,他們或是自我放逐,或是出于不可抗拒的時代變遷。這些見面化作了深深的焦慮,他們在歷史時刻的選擇與日后的堅持,都令人贊嘆與敬仰,最終成為徹底的歷史邊緣人,又令人感傷與恐懼。我意識到,我對于邊緣有一種葉公好龍式的迷戀,邊緣常讓你敏銳、富有判斷力,但在更多的情況下,它摧毀這種敏感與判斷力,反而讓你陷入喃喃自語的偏執。
我從伯克利逃回北京,投入了喧鬧,盡管憤懣、焦躁時常伴隨,但我的確逃離了那種孤立感。“魔山”離我越來越遠,我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在一次夢中,我遇到了米沃什,他來訪中國,我在一次宴會上恰好坐在他身旁。我們都坐在高腳凳上,椅子腿陷入流沙中。我感到左右晃動,隨時會跌落入流沙。他鎮定異常,帶著“小地方人的謹慎”,耐心地聽著我的慌亂囈語。我說,我喜歡你的散文,特意去半山中尋找你的老宅。我在搖搖擺擺中喋喋不休,生怕問題沒有問完,就被流沙吞沒……
然后,我驚醒了。
2017 年 1 月
游蕩是一種抵抗方式。
以更多樣的語言與感官,
與他者相遇,走向世界,
亦是找回自我。
《伯克利的魔山》
新書上市
*一部旅行者詞典,用字母表串起人生經驗
*隨書贈送十三座城市「游蕩歌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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