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沙棗樹又開花了。細碎的金色花瓣落在褪了色的柳條筐上。
戈壁的月亮總比別處清冷些,照在母親栽的旱柳樹上,枝條便成了銀絲絳。母親總說宜賓老家的竹子抽條快,可戈壁灘的柳樹經得起風沙。
我是聽著推土機的轟鳴落地的。母親懷著我掄了八個月鐵鍬,直到羊水破了還在忙著農活。接生的衛生員剪斷臍帶時,帳篷外正飄著冬季的第一場雪。她用軍大衣裹著我念叨:“咱們戈壁娃娃,生來骨頭里帶著駱駝刺的勁頭。”
最記得每個上凍的清晨。母親總是要早醒半個時辰,把結冰的棉襖在火墻上烤軟了才叫我們起床。她教我在堿土上練字,說沙地是老天爺給的草紙;帶弟弟去摘駱駝刺,說帶刺的枝條最能編結實的筐。
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鄰居張嬸家的母雞剛下完蛋,咕噠聲撓得人心癢。我競鬼使神差地從雞窩里掏了兩個還溫乎的蛋。誰料還沒有捂熱手,母親舉著柳條就來了。那是我頭回見她用宜賓方言罵人,柳梢兒在寒風里抖得像要斷弦的胡琴。
“跪下!”她的川音在戈壁灘上格外清脆。我從沒見過她發這么大火,平時總帶著笑意的眼睛瞪得滾圓,鬢角的碎發被風扯得凌亂。她折下柳枝的動作極快,樹皮簌簌落在布鞋上 —— 那是母親用廢舊衣物布料親手納的布鞋。
“知道這柳條像啥不?”她的鞭子抽在沙地上,劃出彎彎曲曲的痕,“這是軍墾戰士的紀律繩!”“手伸出來!”她眼睛紅得駭人。“兵團娃娃的脊梁要直過白楊樹。拿回去放到雞窩里”......
初中時我和弟弟總穿父親舊軍裝改的棉襖。母親把領章拆了縫在書包上,說這是昆侖山的風骨。每天清早,她騎著二八自行車馱我們上學。戈壁灘的晨風裹著鹽堿味,她哼的歌曲卻帶著水田的濕潤,混在車鈴鐺聲里叮鈴鈴響。
2004年接到大學錄取通知那晚,母親蹲在灶臺前煨了半宿沙棗饃。臨行前的月光格外亮,她執意把我的行李箱捆上紅柳條:“當年你爹上昆侖山背的就是這個。”火車鳴笛時,她突然往我兜里塞了個溫熱的雞蛋——用當年那根柳條編的小籃兜著。
記得陪母親回宜賓探親那次,她站在長江邊怔怔望了一下午輪船。夜里卻摸黑起來給客廳的花兒澆水,說聽見戈壁灘刮白毛風了......
柳梢上的月光移過窗臺時,母親正給孫女縫沙包。她教孩子往布里裝麥粒:“要像你爺爺站崗那樣碼整齊。”針腳還是當年補軍裝的密實勁兒,只是老花鏡得往鼻梁上推好幾回。窗外旱柳沙沙響,恍惚又是三十年前,那個舉著柳條在月光下顫抖的年輕母親。記得那天黃昏,母親,我,女兒在田埂上站著,夕陽把三個影子疊在地平線上,恍惚間我分不清哪道皺紋屬于母親,哪道溝壑屬于這片土地。
沙棗花的香氣漫過田地,微風吹過柳樹沙沙的聲響。我出生的地窩子早已被防風林吞沒,唯有母親用堿水澆灌的一排樹,年年替她守著戈壁的晨昏。(通訊員:吳耀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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