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古代文人來說,做官從政,永遠是人生最大的志向,但那些青史留名的偉大詩人,通常也都是官場失意者,失意之后,有人做了隱士或游子,有人醉心聲色、混跡風月場,最終也竟名動天下。柳永就是后者。
柳永在當年的名聲,類似于如今的流行歌壇巨星,當時的東京歌妓中,流傳著一句詞,“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只要是柳永寫詞,必定流行暢銷。
在追求權名為基調的封建社會,真正深入市井的柳永可謂是一個異類,那么這么一個被士大夫階層詬病為“俗詞艷曲、薄于操行”的詞人,為何會在詩壇留下姓名?在《千千闋》一書中,學者常華便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解答。
下文選自《千千闋》,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01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在官方正史中寂寂無聞的柳永,不會想到會在秦樓楚館中找到讓自己名動天下的出口。
柳永原名柳三變,所謂“三變”,語出《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從這個引經據典的名字,我們可以知道柳永出身于世宦之家,他的五世祖柳奧曾宦游山西后徙居福建崇安,其父柳宜在南唐以“褐衣”入仕,累官至監察御史。生于這樣的世宦之家,求取功名經世致用對于柳永而言, 當然是毋庸置疑的正道,他在《勸學文》中曾說:
父母養其子而不教,是不愛其子也。 雖教而不嚴, 是亦不愛其子也。 父母教而不學, 是子不愛其身也。 雖學而不勤, 是亦不愛其身也。是故養子必教,教則 必嚴,嚴則必勤,勤則必成。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 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
作為這番話的最好注腳,是《古今詞話》中的一段記載:“真州柳永,少讀書時,以無名氏《眉峰碧》詞題壁,后悟作詞章法。一妓向人道之,永曰:‘某于此亦頗變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徑。”正是因為師法民間的勤奮,讓柳永之詞從一開始就沖破了花間詞的窠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
由此, 文采斐然的柳永自然要在風華正茂的年紀向著心中的夢想沖刺。大中祥符元年,柳永在一路欣賞過沿途的壯麗山川后,千里迢迢來到汴京,準備參加科舉考試。汴京的繁華當然對這個年輕人構成一種吸引,但即將到來的春闈,更是吸引柳永的一塊巨大的磁石,依托《長壽樂》的詞牌,柳永用這樣一闋長短句抒發自己的躊躇滿志:
情漸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繼,便是仙禁春深, 御爐香裊, 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 等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葉嘉瑩先生在評價柳詞時, 曾指出其最值得關注的一個特色,便是將“他所看到高遠的景物,結合了志意的追尋”,此評可謂切中肯綮。 當“夕雨朝云相繼”成為這個應試舉子的青春背景,當“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成為一個可以笑醒的夢,柳永相信,在汴京博取功名,定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然而,事與愿違,信心滿滿的初試,等來的卻是落榜的消息,郁悶之下,這位心高氣傲的才子借著酒勁揮就了一首狂詞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鶴沖天》
這首《鶴沖天》, 與其說是柳永一時的泄憤之作,莫如說是決定了柳永命運的一語成讖之作,此后的若干年里,柳永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均以落第告終, 即便新皇帝即位,也是如此,初次落第時寫就的這首《鶴沖天》, 卻被新即位的仁宗記個了扎實。
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柳永又一次參加科舉考試時,本來已經中第,但仁宗皇帝“臨軒放榜時,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皇帝的御批重似千鈞,徹底改變了柳永的人生軌跡。
盡管野史記載柳永改名后,在51歲時登第,最后做了屯田員外郎,但這位“多才多藝善詞賦”(《擊梧桐》)的東南才子已注定不可能在官場上有太多作為。
02
“男子而作閨音”
人生的軌跡就這樣偏離了正統的航道,也許連柳永本人都不曾想過, 自己不被官方認可的才情,竟會在秦樓楚館中得到淋漓盡致的抒發。
就在宋仁宗寫下那句沉重如山的御批后,柳永已經真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他自嘲是“奉旨填詞”的“白衣卿相”,終日縱游于娼館酒樓間,再無顧忌。這位在文學和音樂方面有著極高稟賦的落魄書生,開始在勾欄的調笑聲里尋找創作的靈感,在香艷的繡襦中讓自己的文字徹底沉淪。“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系。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
“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便攜手,眷戀香衾繡被。”風月場中的嬌聲軟語,香汗錦衾,一經柳永的點化,便少了一分狎謔,多了一分溫馨。隨著煙花巷陌的絲竹不斷奏響柳詞,柳永漸漸成為歌妓們傾慕的才子。
由于柳永排行第七,又稱柳七,當時在東京汴梁歌妓之間,曾盛傳著“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的說法。
南宋羅燁《醉翁談錄》則載:“耆卿(柳永字)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之。”而教坊樂工和歌妓似乎也有一 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有新腔新調,都必請柳永為之填詞,然后方能流傳開來。手撫青樓的雕欄,聆聽著鑲嵌在紅牙拍板中自己的詞作,柳永,收獲的是一份沉淪中的平衡。
有人說,柳永就是為秦樓楚館而生的詞人,此言不虛。終日浸淫于歌妓堆中,柳永得到的不僅有借以度日的筆潤,還有一份被尊重的榮光和一份生命的真實。在柳永流傳下來的210多首詞中,情詞達到了130多首,其中詠妓詞則占到了80多首。
這好像是一個悖論,在最浮華最逢場作戲的情境中,柳永卻和眾多歌妓超越了世俗的關系,滲透進了生命中最真實的情愫。
有宋一代,狎妓之風盛行,歌舞妓更像一種任意買賣的商品,一件侑觴佐酒的工具,沒有自由可言,更無從把握自己的命運。然而,流連于煙花巷陌之中的柳永,卻在一聲聲淺唱低吟中成 為這些風塵女子生命意志的代言人。正如清人田同之所云:“男子而作閨音”,融入香軟紅塵之中的柳永,很多時候是將自己的主體身份變作了一個啼淚裝歡的歌妓,一個倚欄賣笑的娼優。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在《定風波》的流韻里,柳永就是那位渴望與愛郎過平淡日子的重情女子,“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則個”,在《鶴沖天》的旋律中,柳永又化身為芳華已逝內心痛楚的風塵怨女……
應當說,宋代士大夫吟詠歌妓之作不勝枚舉,“男子而作閨音”者也不乏其人,但能像柳永這樣,從細微處去體察青樓歌妓的心理,去悲憫她們的苦難,去“共振”她們的命運的,卻只有柳永真正做到。
在柳永的筆下,歌妓們不僅有曼妙的身姿,精湛的才藝,更有豐沛的情感,絕不是水性楊花,逢場作戲,而像心娘、佳娘、蟲娘、酥娘這些本該湮沒于滾滾紅塵中的名字,一經走進柳永的文字,便在坊間迅速流傳,成為世相里粉色的風景,風雨中帶露的玫瑰。
03
“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 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雨霖鈴》
翻檢柳永的情詞,他離開汴京時為心愛的歌妓所作的這首 《雨霖鈴》是一定要提的。關于“雨霖鈴”這個詞牌的來歷,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五引《明皇雜錄》及《楊妃外傳》記云:
明皇既幸蜀, 西南行, 初入斜谷, 屬霖雨涉旬, 于棧道雨中聞鈴, 音與山相應。 上既悼念貴妃, 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時梨園弟子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于世。
馬嵬驛兵變,讓唐玄宗這個開創了開元盛世的風流天子痛失楊貴妃,在倉皇奔蜀的途中,當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那場曾經滄海的歡愛再次勾起玄宗痛苦的回憶,隨著一聲篳篥破空而起,“雨霖鈴”也便凝固成一個憂傷的詞牌。
這位痛失愛妃的皇帝絕對不會想到,在時隔二百多年后,一個落魄的北宋文人會以同樣的詞牌去演繹一段最底層的愛情悲歌, 并成為《雨霖鈴》的正體,傳唱至今。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在喧嘩躁動的琴箏聲里,在曉風殘月的楊柳岸邊, 看似沉淪的柳永實際坦露著最真實的內心,在他的眼中,歌妓們是可以心意相通的知音,是鄰家的姐妹。“奉旨填詞”“淺斟低唱”的柳永,其實活得很純粹。
當青樓的歌聲被柳永一人壟斷,封建士大夫們終于坐不住了,他們紛紛跳將出來,直斥柳永和柳絮一樣飄飛的柳詞。
《能改齋漫錄》稱柳詞為“淫冶謳歌之曲”,《苕溪漁隱叢話》稱柳詞多“閨門淫媟之語”,《碧雞漫志》稱柳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 態可憎”。最能說明這個問題的還是張舜民《畫墁錄》中記載的一件事,即柳永曾登門謁見朝中顯貴晏殊。
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
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 柳遂退。
顯然,在晏殊這位文聲顯達的前輩眼中,柳永不過是一個專作俗詞艷曲、薄于操行的低俗詞人,根本就不屑一顧。
然而,士大夫階層對柳永的不屑, 并不能妨礙柳永成為宋詞的大師。毫無疑問,在宋代詞人中,柳永是第一個有意大量填制慢詞的詞人。盡管慢詞長調并不始自柳永,早在唐代,大量民間歌曲的出現,就已經可以視作長調慢詞的先聲,但若論創作量之大,對慢詞發展起到決定作用的詞人,非柳永莫屬。
慢詞最重要的手法就是鋪敘,而柳永恰恰是這方面的高手,清代馮煦《蒿庵論詞》云:“耆卿詞, 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 自是北宋巨手。”劉熙載《藝概》則云:“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 善于敘事,有過前人。”當然,對柳永鋪排之功最有趣的表述還是俞文豹《吹劍錄》中的這段對話: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 :“我詞何如柳七?”對曰 :“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俞文豹記錄下的這則逸聞,多少有些褒蘇貶柳的意味,但仔細分析又不盡然。
盡管蘇東坡的“大江東去”需關西大漢用銅琵琶鐵綽板方能彰顯出雄渾的氣勢,但文學的生態是多元的,誰又能說,由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悠然唱響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體現的不是細膩鋪陳的文字功力和纏綿悱惻的情緒變化呢?
我們注意到,在這段記載的最后,有一句“東坡為之絕倒”,這也許表明了蘇軾對那位幕士之言的認可,但又未必盡然。兼收并蓄的蘇軾以詩濟詞,將豪放詞作到了極致,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柳詞的認可,尤其是柳詞中傳唱甚廣的《八聲甘州》, 更是讓蘇軾“絕倒”的佳作: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八聲甘州》
對于柳永的這首《八聲甘州》,東坡居士評價甚高:“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事實上,綜觀柳詞,我們便會發現,這位一生漂泊,直至暮年才做個小官的底層文人,其實不只沉迷于秦樓楚館,以紅粉佳人作為歌詠的內容,在移宮換羽的歌吟中,更像是一個折枝為筆的江湖圣手。他上承敦煌曲,用民間口語完成了大量俚詞,下開金元曲,用更多新腔、美腔實現了宋詞的音樂美,創作了大量“不減唐人高處”的佳句。
在柳永的筆下,喧囂的市井,風塵中的姐妹,羈旅行役的驛站,都成為吟詠的意象。一句“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描繪的是杭州的富庶繁華,令金主完顏亮“遂起投鞭之意”;走進“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漫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的意境,我們的腦海中與之對應的,是蘇東坡的《念奴嬌》、辛棄疾的《永遇樂》;而步入“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的畫中,柳永為后人描繪的,是不可復制的汴京太平氣象……
當這些從社會底層升起的文字,使柳詞與杜詩一樣,構成一種文采斐然的史證,當“豪蘇膩柳”構成宋詞中壯觀的兩極,當柳詞贏得“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的贊譽,柳永,已經成為狀寫宋代平民社會生活圖卷的大師。
據《方輿勝覽》記載,柳永卒于襄陽,死之日,家無余財,群妓合資葬于南門外。每春日上冢,謂之“吊柳七 ”,也叫“上風流冢”。后漸成風俗,沒有入“吊柳會”、上“風流冢”者,甚至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
當在秦樓楚館咽淚裝歡的舞妓歌女們紛紛迎著清明時節的斷魂雨,共同祭奠她們心中的白衣秀士,這位在《宋史》中只字未提、在文人學士詩文集箋中也乏有記載的宋詞大家,獲得的已是人生最大的殊榮。
本文摘編自
《千千闋》
作者:常華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宋詞里的大宋小史
出版年: 2025-3
編輯|輕濁
圖片來源|《遇見最美宋詞》《千古風流人物》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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