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胡扯淡!”×俊說,“×俊這么長胡子的人了,不是像你這樣的小兒好哄!”
由小兒的話又想到了死去的×貴,×俊撲在墳上嚎啕起來。
小兒任×俊慟哭,卻開始講他的過去的長夢。他說,他小的時候就和×俊要好,他們恨村口老嫗在桑葚樹干上涂抹糞尿而咒罵,將老嫗家長在地里的南瓜切了口,屙進一泡屎去,又將切口封好,使南瓜瘋長到篩子大而臭不可聞。他說,是你×俊四十歲的時候與方×的媳婦偷情被方×發覺并蓋頭澆下一桶涼水,是我在喊:快跑,跑出一身汗來!你才聽的,你才免了一場寒病。他說,×貴還知道×俊的左腿根下有一顆豆大的痣。
×俊不哭了,他覺得這小兒句句講得都對:“你真是×貴哥嗎?”
“×俊!”小兒手伸出來,親昵地在×俊的頭上撫了一把。
×俊卻又疑惑了,這哪兒可能呢,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怎么會是五歲的小兒?突然,臉色大變:“你是鬼!”
小兒說:“你唾唾。”
一口唾沫唾上去,小兒還是小兒。
“你還在夢里哩!”小兒可憐了×俊,“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你還在夢中。”
“我做夢?做七十八年的夢?”
“夢是幾代人的事常有哩。”×俊用指甲掐自己的臉,怪疼的。“是夢怎的還疼?疼也疼不醒?”
小兒不知怎么說服他了。
“你要在夢里就在夢里吧!我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將來要長條尾巴,等長出尾巴了,你就信我是不是唬你。”
×俊回到家去,從此再沒有見到×貴老漢,便一陣兒信那小兒就是×貴,一陣兒又不信起來,好像很羞澀的樣子拿不了主意。他每天大小便時,手卻不自覺地去摸摸屁股,看有沒有尾巴長出來。五天過去了,沒有尾巴。十天過去了,覺得屁股上脹脹的不舒服,有一塊發硬的東西。又十天,那硬東西似乎又長大了些,終于在一個月后,一條小小的沒毛的尾巴長了出來。
父子
兒呀,爹要走了,誰都要走這步路的,爹想得開,兒你也不要難過。爹咽了一口氣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兒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淚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腦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無痛苦地走,兒女們也不看著爹的難受而難受。腦子清清楚楚的,就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兒女的看護下,一個人絕了五谷,痛失原形,腫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過千錯萬錯,現在的爹全剩下好處了,兒子咬著牙,再不讓眼淚流到臉上,他卻不停地去上廁所。廁所在檐廊那頭。天正下著雨。
十五年前,兒子是爹的尾巴,父子倆一塊兒到集市上去。太陽紅光光照著,爹脫了氈帽,一顆碩大的剃得青白的腦袋發亮,兩只虱就趴在后腦處,而且相疊在一塊兒了。“爹,虱在頭上××哩!”爹正要與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勁地一甩,將兒子牽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經瞪了一眼,罵出一句最粗土——其實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辭——“避!”兒子就也生氣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頭×爛哩!”從那時起,爹對于兒子失去了偉大的正確性。
“德!”這是爹又在叫著兒子的乳名訓斥了,“吃飯不要咂嘴,難堪,豬才吃得這么響的!”兒子的咂嘴聲更大了,直至飯完,長舌還伸出來刷掉唇角的湯汁,弄出連續的響音。
兒子正在興趣地掃除院土,爹突然高興,說今日沒有給老爺畫胡子了。兒子不做聲,將掃除的土復又撒回原地,掀開了捶布石,石下面有兩只青頭蟋蟀,專心去以草撥逗了。爹動火起來,抓過兒子開始教訓,教訓是威嚴而長久的,兒子卻抬起頭說:“爹,你鼻子上的一顆清涕快掉下來了!”爹頓時中止訓話,窩到一邊去了。
兒子到了戀愛的時節,爹認真地叮嚀著戀愛就戀愛姣好的姑娘,不要與村中的年輕寡婦接觸,免得平白遭人說三道四。兒子末了領回來的,卻偏偏就是那個寡婦。
雨還在下,兒子立在尿缸邊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淚倒流進了肚里才有這么多的水又尿出來。
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還以為這檐前長長久久的一溜吊線的水是兒子在尿,腦子里想象著那尿由一顆一顆滴珠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號,但感覺卻與省略號的境界相同,便尋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將是一個縮小了的他,但這個他與他那么不和諧,事事產生著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會統一的緣分嗎?他已經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兒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變了。既然你娶了寡婦做妻就安生去過你們的日月,卻要吵鬧,發兇性砸家具,越說媳婦快把鍋拿開別讓他砸了,一榔頭就砸在鍋上。“我的兒子會怎樣處理我的后事呢?”爹唯一操心的是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猶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過,我不愿意在我另一個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兒子能滿足我的意愿嗎?
“德,你還沒尿完嗎?”爹在竭力地呼喚了。
兒子也錯覺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邊。
“爹,屋檐水流哩。”
爹想把自己靜靜思考后要說的遺囑告訴兒子,聽了兒子的回答,認定兒子又是在拗著他說話了,長長地嘆一口氣,說:
“兒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鮮花,你記住了嗎?”
兒子點著頭,看著爹微笑地閉了雙目,安詳長息。
兒子嚎啕起來,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執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這是爹最后一次對兒子說的話,兒子不能再違背著爹的意愿啊!兒子邀請了眾多的山民,開始將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實在抬不上去,運用了很長很粗的鐵繩牽著棺木往上拉,棺木雖然破裂,但是爹終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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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孫 夢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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