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1992年的春天,楊建國第一次見到林淑芬是在縣城紡織廠的門口。那時他剛從部隊復員,被分配到紡織廠當保安。淑芬是廠里的女工,每天下班總是最后一個離開車間,把機器擦得锃亮,把線頭收拾得干干凈凈。
"這姑娘真勤快。"楊建國對同事說。
同事笑了:"林淑芬啊,廠里出了名的老實人,話不多,干活一個頂倆。就是太木訥,二十五了還沒對象。"
那天傍晚下著小雨,楊建國看見淑芬站在廠門口,望著瓢潑大雨發愁。他撐開自己那把軍綠色的大傘,走到她身邊。
"我送你回去吧。"他說。
淑芬的臉一下子紅了,低著頭不敢看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一路上,楊建國說了十句話,淑芬回了不到五個字。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尷尬,反而感到一種難得的平靜。雨打在傘上的聲音,淑芬輕微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傳來的蛙鳴,都讓他感到安心。
三個月后,楊建國向淑芬求婚。沒有浪漫的儀式,就在紡織廠后面的小河邊,他問:"淑芬,你愿意跟我過一輩子嗎?"
淑芬的手指絞著衣角,聲音比蚊子還小:"我...我跟著你。"
就這樣,兩個樸實的人走到了一起。婚禮很簡單,廠里的同事湊錢買了些糖果瓜子,在宿舍區擺了兩桌。淑芬穿了一件紅色的確良襯衫,楊建國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兩人對著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就算成了夫妻。
婚后第二年,紡織廠倒閉了。楊建國和淑芬雙雙下崗,生活一下子沒了著落。
"咱們擺地攤吧。"一天晚上,楊建國突然說。
淑芬正在補他的襪子,聞言抬起頭:"聽你的。"
"我在部隊學過修手表,咱們先賣點小商品,慢慢攢錢開個修理鋪。"
淑芬放下針線,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鐵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他們的全部積蓄——八百六十三元五角。
"都給你。"她說。
楊建國鼻子一酸。他知道這些錢是淑芬一分一厘攢下來的,她從不舍得給自己買件新衣服。
第二天,他們用這筆錢進了第一批貨——二十塊電子表,五十條尼龍襪,還有一些針頭線腦。楊建國在農貿市場門口支了個小攤,淑芬則背著剩下的貨走街串巷叫賣。
淑芬不會吆喝,只是安靜地站在居民區門口,把商品整齊地擺在一塊布上。奇怪的是,她的生意反而比那些能說會道的小販好。鄰居們都說:"這姑娘實在,不騙人。"
一年后,他們攢夠了錢,在縣城開了家小五金店。淑芬負責看店,楊建國則騎著三輪車給客戶送貨。淑芬記性好,哪家買了什么,欠多少錢,下次需要補什么貨,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顧客們喜歡她的誠實可靠,小店生意越來越好。
1998年,楊建國敏銳地察覺到建筑行業的興起,決定轉行做建材生意。他把五金店盤出去,借了一筆錢,在城郊租了個倉庫。
"這次風險大,要是賠了..."楊建國有些猶豫。
淑芬正在給他收拾行李——他要去南方考察貨源。她停下手中的活,只說了一句:"不怕,我跟你。"
就是這么簡單的三個字,讓楊建國紅了眼眶。他緊緊抱住妻子,聞著她身上熟悉的肥皂香,心里充滿了力量。
建材生意比想象中順利。楊建國有商業頭腦,加上吃苦耐勞,很快打開了市場。而淑芬則默默地做好后勤工作,照顧老人孩子,從不讓他為家事分心。
2003年,楊建國的"建邦建材"已經在本省小有名氣,資產過千萬。他們在省城買了大房子,把老人從鄉下接來同住。生活好了,淑芬卻依然保持著簡樸的習慣,自己種菜養雞,衣服穿到發白也舍不得扔。
楊建國開始參加各種商業酒會,結識各路精英。起初他總想帶淑芬一起去,但淑芬總是搖頭。
"我不會說話,給你丟人。"她低著頭說。
確實,在那些觥籌交錯的場合,淑芬顯得格格不入。她不會品紅酒,聽不懂那些高深的商業術語,更不會像其他老板夫人那樣妙語連珠。有一次,他硬把她帶去應酬,一個客戶夸她"樸實",她竟緊張得打翻了酒杯,弄臟了對方的西裝。
回家的路上,楊建國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學著點嗎?看看王總的太太,多會來事。"
淑芬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說:"我...我笨。"
那天晚上,楊建國第一次沒有摟著妻子入睡。
2005年,公司接了個大項目,需要與外資企業合作。對方派來的市場部經理周莉,三十出頭,穿著得體的職業套裝,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談起生意來頭頭是道。
第一次見面,周莉就給了楊建國深刻印象。她不僅能準確分析市場趨勢,還能引經據典,把枯燥的數據講得生動有趣。飯局上,她妙語連珠,逗得所有人開懷大笑。
"楊總,您太太今天怎么沒來?"有人問。
楊建國尷尬地笑笑:"她身體不太舒服。"
其實是他根本沒告訴淑芬有這個飯局。最近半年,他越來越少帶妻子出席公開場合。淑芬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再問起他的行程,只是每天準備好干凈的襯衫和熱乎的飯菜。
項目進行得很順利,楊建國與周莉的接觸也越來越多。他驚訝地發現,周莉不僅業務能力強,還懂得欣賞歌劇,知道哪家餐廳的牛排最嫩,甚至能和他討論國際政治。這些都是淑芬永遠無法理解的話題。
一次出差,在酒店的酒吧里,周莉微醺地靠過來:"楊總,您知道嗎?我最欣賞您這樣的男人,白手起家,有魄力有擔當。"
楊建國聞到她身上昂貴的香水味,突然想起淑芬身上永遠只有肥皂的清香。這個對比讓他心里一陣刺痛,卻又莫名興奮。
那晚,他背叛了結婚十五年的妻子。
回到省城后,楊建國開始找各種理由不回家。他給淑芬買了很多名牌衣服和首飾,仿佛這樣能減輕自己的負罪感。但淑芬很少穿戴這些,她還是喜歡那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2006年春節前,周莉告訴楊建國她懷孕了。
"我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她說,涂著精致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楊總,您考慮清楚。"
楊建國陷入深深的矛盾。他知道應該結束這段關系,卻又沉迷于周莉給他帶來的新鮮感和成就感。與淑芬在一起,他永遠只是個農村出身的窮小子;而在周莉眼中,他是成功的企業家,是有魅力的男人。
三月初的一個雨夜,楊建國終于下定決心。他回到家,發現淑芬正在燈下補兒子校服上的扣子。暖黃的燈光照在她已有皺紋的臉上,顯得格外溫柔。
"淑芬,我們...談談。"他艱難地開口。
淑芬抬起頭,眼睛里是他熟悉的平靜。她似乎早有預感,輕輕放下針線,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等待他繼續。
"我...我想離婚。"楊建國不敢看她的眼睛,"周莉懷孕了,我得負責。"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雨聲和時鐘的滴答聲。
許久,淑芬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好。我只要老房子和兒子。"
沒有哭鬧,沒有指責,甚至沒有問為什么。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深刻地刺進楊建國的心里。
他準備好的說辭全無用武之地。他本以為淑芬會大哭大鬧,那樣他或許能硬起心腸。可她偏偏如此平靜,平靜得讓他心慌。
"公司股份和存款我會多給你一些..."他試圖讓自己顯得慷慨。
"不用多給。"淑芬搖頭,"兒子跟我,老房子夠住了。"
楊建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天,他第一次送淑芬回家時,她也是這樣,話少得可憐,卻每個字都發自內心。
那天晚上,楊建國一個人躺在客房的床上,輾轉反側。他想起創業初期,淑芬背著貨走街串巷叫賣,腳上磨出血泡也不吭一聲;想起他第一次去南方進貨,淑芬連夜給他烙了二十張餅,怕他在外面吃不慣;想起公司遇到資金危機時,淑芬默默取出全部私房錢...
第二天清晨,他頂著黑眼圈來到公司,卻發現周莉正在他的辦公室里,對著電話發號施令:"對,盡快把資金轉移到那個賬戶...楊總?他很好搞定..."
楊建國站在門外,如遭雷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