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歌
一
陽光燦爛的初夏,我又踏上了淅川魚關這片非同尋常的土地。這些年,我已記不清來過多少次了,每次造訪都有新的感受和想法,而這次更為不同,這次,我不想驚動任何人,只愿獨自前往,去靜靜地拜望、尋覓、深度體味與懷想……
之前很多次到這兒來,完全是為了我崇敬的移民群體!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為了國家,為了南水北調這一世紀工程,為了給北京和沿線人民送去優質好水,移民們識大體、顧大局,舍小家為大家,無私奉獻,他們含淚遠離故土移居他鄉,到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新的生活。我在深為他們驕傲、自豪、稱頌、贊佩的同時,也曾在兩屆十年的全國人大代表任期內,以近百件的建議和議案為移民們發聲,遂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重視,使一些具體問題得以切實解決。
每次來探訪,都有不同的感悟和收獲,我是那樣感念、欽敬、摯愛移民鄉親,他們雖然普通平凡,但他們的愛國如家、奉獻與犧牲精神,卻成為南水北調工程中最動人的篇章。如一生都在青海、湖北荊門、河南輝縣三地不停移民,可謂是移民標本的何兆勝老人,移民仿佛成了他畢生的生活內容,那種超常的感動令我無以言表。他們將平淡尋常的自己活成了一道道光,讓時間也閃耀著永恒的光芒……
二
可我今天來,卻是為了一個人,一個令我無比欽佩和敬慕的人——曹國宏先生。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他最初的動意、策劃和堅韌不拔的持續努力,就沒有今天移民們在魚關的這個“家”,他始終和移民群體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移民們走了,但他們的根卻永遠留在了這里,怎樣才能使移民們心有所寄、思有所依、想有所安,他們再回來時,在祖輩生活過的地方,依然能尋找到故鄉和家的感覺?
這個想法深深困擾折磨著彼時任站長的記者曹國宏先生。許是他親眼目睹了移民搬遷現場那撕裂時空的別離,許是作為移民后代和記者的職責,他被刻骨銘心深深觸動,滿滿的家國情懷和濃郁深摯的鄉情讓這位從這片土地上走出的才俊,那段時間焦灼不安夜不能寐。他意識到這場跨越半個世紀的遷徙需要的不僅僅是物質空間的安置,更需要精神原鄉的重構!在極度的思慮與煎熬中,他驟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何不像山西洪洞大槐樹尋根祭祖園那樣,將移民們的名字鐫刻在石碑上,讓他們深深的思鄉之情能夠實實在在有所附依和安放,讓子孫后代回來后仍能尋到根脈,讓世紀之舉的移民精神代代傳承……
這是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情,不少人連想都不敢想,他卻說干就干,義無反顧!那些日子他在工作之余一直奔走在移民村,多方采訪并實地見證了移民們的真實情景……然而,這是一條艱難苦辛的路,每一步都會因太多的困難而駐足不前,可他卻以超常的信心和意志,從未停下前行的腳步,經過酷暑嚴冬汗血辛勞的不懈努力,他與有關人士一起傾注全力,將一件堪稱壯舉的大事做到了極致:為淅川16.5萬移民建造出鐫刻著他們名字的魚關移民亭、五十六座移民豐碑和移民民俗博物館。它們巍然屹立在丹江之濱,成為永遠的見證和意義。對此,央視《焦點訪談》曾以“凡人豐碑”為題,深度播報“不能忘卻的紀念”。
這是一個記者與十六萬多移民的時光對話!他站在碑前,手指撫過凹凸的銘文,朝暉中流淌著溫潤的光澤,他用自己的行動超好地詮釋了什么是責任與擔當……
三
天空蔚藍,純凈如水;公路時而疊起,時而伸展;兩旁山坡上的野花歡然盛開,一樹樹的紫薇、海棠、丹桂、合歡、連翹、女貞及一些不知名的山花,仿佛比賽般恣肆怒放,織成一片連綿不斷色彩斑斕的美麗云錦,那花海深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只鳥兒,從槐花叢中飛過,灑下潔白的芬芳,目送著它,我很開心地笑了,我和它相遇已有十幾次了吧?我認定這是同一只鳥,它認識我,正像我認識它一樣,這兒的山水樹木也都與我相識相熟,它們更與國宏先生互為知己,深知他無數次的往返來去,經歷了怎樣眠霜臥雪的百折不撓……
經過近10年酷寒炎夏走村串戶的不懈堅持,國宏和一眾人士費盡心力將移民們生活中用過的物品:石桌、石碾、石磨、斗升、油燈、樂器、木雕、紡車、織布機、各樣農具、老城墻磚,以及鍋碗瓢盆水缸等,3.6萬多件生活器物都一一搜集起來,建成移民民俗博物館,構建起一部立體的移民史詩。這一館的村史和人生,一館的丹江沿岸農耕文化和歷史,一館的家園見證啊,每一件實物都是一個故事一段古老的時間,是這家人生活道路、命運遭際、苦樂興衰的披閱和實證,每一樣物什上,都帶著生命特有的體息和印痕,都散發著熱量和光芒,它們是移民們看得見摸得著上面疊印著他們無數指紋的具體可觸的故土情懷!移民們每次回來不僅能一眼認出自家那些物件,這些物件也能一下子就認出自己的主人,一顆顆別離傷懷相思相戀的心,就這樣被深深打動著、溫暖著、映照著、亮堂著……
每值此時,移民們無不流著感激的淚水深深感念、感謝國宏這位家鄉的好兒子,他們由衷稱贊他仁心善舉,功德無量,福澤深厚;說他讓他們有鄉可尋,有處可去,有家可歸!
四
逢年過節,移民們都要回老家來走一走,看一看,特別是每年的清明節和農歷十月初一,他們是必定要回來祭祖的。常常,望著浩瀚無邊的江水,他們再也找不回昔日自己的農家小院、果樹良田、耕牛莊稼……他們是那樣茫然,那樣無所歸依。
自從矗立起移民豐碑,移民們再回來便有了去處,有了家的感覺,有了心靈慰藉之所。多少次,他們那沾滿淚水的臉緊貼在碑上,一雙雙粗糙顫抖的手輕輕摩挲著石碑上自己的名字,彼此驚喜相告:“老哥,快看!我在這兒,咱兩家緊挨著,還像先前那樣,是隔墻鄰居哩!”“好哩很,咱們全都在碑上團聚著,誰也不孤單,不論哪家人回到這兒,看望的可都是咱們大家,祭奠的也都是咱大家的祖先啊”……哪家有了婚喪嫁娶,哪家的孩子考上大學,哪家被評為五好家庭,哪家糧果大豐收,他們都要回來到碑前說道說道。這種傳統與現代交融的儀式,讓“家”的概念超越了地理邊界,在文化記憶中永續傳承。在這里,名字已不再是簡單的符號,那不僅是一個個個體的標識,更是實實在在具體的村人,無論他們走到哪里,都永遠與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血脈相連。56座豐碑如同56卷巨型家譜、一個親密互愛的大家庭、一頁頁翻開的時間之書,在數字時代煥發著令人驚奇的新生。
而極力建議、謀劃設計、帶動建造了這一切的國宏先生,卻永遠大默無語,睿智明慧德高品馨的他,從來都謙善低調、深藏若虛,直如那顆在暗夜里發光的啟明星,一旦黎明到來,它便謙遜地隱去。
五
文字永遠無法表達我們大家對國宏先生的由衷贊嘆與敬佩。在我們看不見的背后,他是怎樣披堅執銳負重前行?我們又能了解多少?他要工作,而且向來兢兢業業,全力以赴把工作干好;而要做這件事,唯有在工作之余占用犧牲他的星期天、節假日,以及一個個不眠的夜晚……他就這樣一味給自己加壓、施力、挑戰自我,從不放棄,不堪重負的他,終因過多透支超越極限,身心交瘁,積勞成疾,大病一場。他的兩位親友也先后累倒在這里,再也沒有起來……
有好心人跟他說:你一無所圖,何必呢?
他正色道:有圖,圖移民們回來有家可歸!
望著清俊睿智、穎慧消瘦的他,我忍不住問:面對無法想象的艱難困苦,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他很認真莊肅地道:主要是領導支持,大家一起努力,那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而對他自己認準的事兒是如何困知勉行堅定不移地做下來,卻閉口不談一字,這就是他,永遠拒絕對艱辛苦累的訴說,拒絕哪怕是最真實的對自我作用的提及!其實,用不著問他,誰都清楚,從動意到規劃籌建再到建成,這十多年的日日夜夜,他傾注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多少時間和精力,任何一次的猶豫、一個細節的疏忽,任何一回的懈怠、一點點兒的松勁兒……都足以使其半途而廢,前功盡棄!資金、人力、心志等,都在全面考量著他,這需要怎樣的膽識、勇毅、襟懷、格局與境界才可做到!許多時候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卻依然在艱難竭蹶中前行不輟。
他很喜歡紀伯倫的話:生命的意義,在于人與人的相互照亮。他更喜歡杜甫的詩句“孤舟一系故園心”。他的心、移民們的心,全都系在了故園。
六
昔日,移民們遷走后留下的空寂、蕭索、荒涼及廢棄的破損之物,早已不見了;如今,經國宏等人精心綠化裝束的魚關,已是山山春色,樹樹滴翠,繁花滿枝,鳥鳴蝶舞……
這兒是“河南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正在申報的“全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南水北調移民精神教育基地博物館,是移民精神展示展覽基地。走進來,眼前那一幅幅珍貴無比的圖片,那一個個聲光電現代智能化的影像視頻,無不記錄著真實難忘的瞬間,儼然是在與新舊時光對視,沉浸在特有的溫情和氣息中,分明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托舉著,一切都充滿希望與期待……這兒早已對外開放,一撥又一撥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觀者,每每感動得淚眼盈盈,沉吟深思……
這位記者用十多年光陰將個體命運鐫刻進國家敘事,讓南水北調的壯闊史詩始終保持著人性的溫度,那些被豐碑定格的姓名,正在時光長河里書寫著新的文明密碼。
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說,請記住,這片新栽下的梨樹、蘋果樹,這片已茁壯成林的香樟樹,這一批批不斷走進來又走出去的學員,這……
陽光在風中舞蹈流動,時間將永遠銘記移民鄉親,也必將永遠銘記一個人,因為所有這些都與這個人——曹國宏先生有至密關聯!有什么能比留住移民鄉愁根脈,為移民守住一方心靈家園,讓移民精神得以傳承和延續更有意義的呢?故鄉是我們每個人永不移位的生命胎記,是我們離這個世界上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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